第20章
山,远望前路尽是山,邬思明厌烦极了这层层迭迭的山峦和乡野,低头把脚边一颗突兀的圆石头踢下了坎,心里仍是挥之不去的烦躁感。
他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听见郑芳寻一声大喊,“邬思明!”
邬思明提腿就跑,刚到门口就有两个男人从后院杀出来,他快剑封喉,一步不停地冲进驿站内,正好接下朝陆怜砍下来的宽刀,飞身挡在了两人身前。
他一来,里面那帮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举着刀纷纷看向中间领头的人,邬思明趁这间隙侧身去拉郑芳寻,郑芳寻却急着去拉陆怜,陆怜则扫视着满屋子的人,急喘着气。
“杀。”郑芳寻咬着牙。
邬思明回头看他,目光里有一点犹豫,陆怜敏锐地捕捉到了,心中的那团疑云更深。
为首的哼笑一声,“我石虎山闯荡江湖一辈子,不想竟吃了你们的亏,也好,今日我便亲自为我几个兄弟报仇!”
“你还愣着干什么?杀!都杀了!”郑芳寻怒吼,邬思明便立刻提剑杀去。
一抹月白撞进黑风里,激起一片猩红血雨,那些人明显不是对手,交手不过三五招就被快剑挑了喉咙,重石般倒下。
郑芳寻拖着陆怜往外走,陆怜却好像傻了,一直死死盯着那几个汉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大堂内已经陈尸一片,邬思明从桌子底下把吓傻了的有升拉出来,又在后厨找到了躲起来的掌柜和小二。
他长剑血红,整个人罗剎一般,掌柜一见就吓得跪地求饶,“毒药是他们的!他们逼我做的!不关我的事啊!”
邬思明看着灶台上散开的药包,一剑割了掌柜的喉咙,小二被血喷了满脸,咿呀一声吓晕了过去,邬思明又到后院。
后院他们的马车还好好的,有进扑倒在马车旁边,静悄悄的,旁边是一碗打翻的饭菜,邬思明走近一看,他已七窍流血,神仙难救了。
这群人不为财,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邬思明恨自己大意,竟没有发现是何时被他们盯上的。
“隐白!你说句话!”
陆怜从摔了就一直这个表情,拉他不动,叫他不应,郑芳寻慌了神,揪住他衣领扇了他一巴掌,“隐白!”
陆怜偏过了头,仍是不说话,郑芳寻又揪着他扳过脸,还没喊出声,陆怜就抬起眼睛盯着他,郑芳寻高兴起来,“你可吓死我了!”
他要拉陆怜起来,陆怜没动,嘴唇嚅嗫,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话来,郑芳寻立刻心一抖。
“那些人是在流放路上截杀我们的流寇。”他看着郑芳寻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铿锵有力,带着恨意。
“想、想是我们又闯到他们的地界上来了……”郑芳寻话里的底气却不足了,目光有点飘忽,陆怜立刻就懂了。
“他们是你安排去截人的。”不是询问,而是肯定,流放犯人的队伍,哪有什么可以打劫的,他怀疑过郑海,怀疑过案子背后的其他人,却唯独没有怀疑过郑芳寻,陆怜猛然醒悟,捡起地上的刀直指郑芳寻,“是你!是你杀了我母亲和弟弟!”
“隐白!”郑芳寻满头满脑的官司,想去拿下他手里的刀,却被陆怜直接架住了脖子。
“我真不明白,你既然要设计救人,为何不把她们都救了?”
郑芳寻咬着牙不愿开口,陆怜便一抖手,直接将刀刃贴到他脖子上,有升惊呼,“陆公子!”
“说啊!你给我解释,是邬思明不小心没救下?还是你忘了叮嘱他?”
“隐白!”
那么脏的刀,压在他雪白的狐裘上,郑芳寻脸色黑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会因为死了几个手下就一路找到这里,更想不到陆怜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既无奈又痛苦,只能说,“若都救了,瞒不住。”
“……什么?”
刀抖,是陆怜的手在抖,他抑制不住,嚅嗫着说不出话来,郑芳寻是为了救他才设计流寇,而为了将戏做得逼真不顾母亲弟弟生死,到头来,原来她们是因为自己送了命。
陆怜忽然不知该怪谁了,握着刀柄的手卸了力,突然横空飞出一只脚踢飞了他手里的刀,接着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邬思明捞腰把他接住,身后冒出满脸担忧的有升,两人一齐看向郑芳寻。
大堂内血腥气弥漫,和陈旧朽木的味道混在一起,恶心感直钻人头皮,郑芳寻捂住口鼻,忍住干呕的冲动,叫有升,“去牵马车。”
“少爷……有进、有进死了……”有升肩膀一缩一缩地抽泣,脸脏兮兮地皱成了一团,“咱们还能带他一起走吗?”
郑芳寻没说话,并不意外,只是默然,大堂内死一般的静,只有有升低低的抽泣声。
郑芳寻斥责道,“哭什么。”有升立刻噤了声,抹着眼泪跑去后院。
“都烧了。”郑芳寻过来接过陆怜,费力把人抱起,转身前抬头冷冷地剜了邬思明一眼,“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邬思明一愣,他刚才确实在看郑芳寻,心里在想有进的事,想郑芳寻是装的无情,可又怕他真的伤心,难道这都叫他看出来了?邬思明在那傻站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回味他那句‘我挖了你的眼睛’,居然有点忍不住的笑意。
后院,有升憋着眼泪爬上马车,明明刻意不去看,一晃眼却还是看见了轮子下卡住的有进的腿,他再也忍不住了,两个眼睛像破了洞的水袋子,哭得眼睛都糊住了,他抽抽噎噎地摸下车,抖着手把有进的尸体往旁边拖。
马车赶到门口时,大堂内传来摔坛子的声音,有升从郑芳寻手里接过不省人事的陆怜,又去扶自家少爷,郑芳寻伸过来的手顿住,有升才发现自己袖子上全是鼻涕眼泪,忙缩回来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郑芳寻面露不忍,自己攀着栏杆爬上车,进去前拍了拍有升的肩膀,“行了,别哭了。”
一把火自大堂内腾地升起,卷起的火舌很快攀上房梁,缠住门窗,很快就将整个驿站吞进热浪里。邬思明飞身踩叶,很快追上马车,蹭地从车顶跳下来,脱掉自己满是血污的外衣,随手扔进了荒草山沟里。
马车突然一颠簸,躺在软垫上的陆怜整个人一歪,郑芳寻忙伸手去扶,却见他怀中掉出一小截透粉的东西,郑芳寻犹豫再三,轻轻抽出一看,是一支芙蓉石的荷花簪子。
芭蕉小院里,有鸟落在院子篱笆上,叽叽喳喳,几只胆大的从院子跳进厨房,飞上餐桌,把桌上凉透的饭菜啄来啄去,撒了一桌子。
卧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个人,像死了,其实醒着,霍春生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望得肚子饿过了头,望得身体快僵得失去知觉,他才终于掀了被子,头昏脑胀地坐起来。
屋里空荡荡的,院子里更是安静,霍春生行尸走肉一般起来找衣服,一打开柜子就看见放在最上面的新做的亵衣,做了两套,现在只剩一套了,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把那套亵衣塞进角落。
翻出自己的衣服要穿,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没脱,又悻悻然把衣服放回柜子里,虚无地往卧房外走。
在厨房门口差点被几只扑腾的鸟撞上,进去一看,桌上一片狼藉,霍春生盯着看了好久,默默地都收拾了。
一连两天,霍春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天黑了就去睡觉,天亮了就起来,有时饭也忘了吃,在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陆怜走的第三天,天开始暖和了,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霍春生像终于想开了,背上弓箭往林子里去。
快入夏了,漫山碧绿,草间有小花星星点点,霍春生无声地走在林间,想起小时候爹教他打猎,也是这么领着他走在林子里,告诉他说,山里安静,所以打猎的人要比山更安静,似乎从那时候起,这个词就成了霍春生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