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大哥”
第142章“大哥”
“大哥。”
以前在集团内,所有人都这样称呼那个人。站在大哥面前的人,通常是微微弯着腰的。他们恭敬地朝大哥低头,面带一些讨好却不过分的笑容,说话时字斟句酌,生怕自己某个字用得不恰当而惹怒了大哥。
他们会绷紧每一根神经,全神贯注地从大哥说话的语气和动作里揣摩大哥的真实意图。比如,大哥聊到某件事时,看似随意地提起了一个人,但并没有明确下达什么要求,底下的人就会白天夜里不停歇地琢磨着,思考那个人到底是该杀还是该赏,以及怎么杀,怎么赏。
大哥起初发家的地方是昌帮,后来业务版图逐渐扩大,便成立了昌记集团。昌记,听起来是个很普通很随意的名字,像是路边的包子铺、快餐或甜水店。可对于道上的人来说,这名字却让人闻之色变,听之胆寒。
说起以上这些时,周大威总是眉飞色舞,神神秘秘的。他很爱打听集团高层相关的种种传言,而后头头是道地给金曜分析:某某前段时间忽然被杀,就是因为某件事没揣摩明白大哥的意思,没办好,被大哥迁怒了;某某忽然高升,平步青云,从一个小打手升到某场子的管事人,就是因为大哥在视察场子的时候有人闹事,那人抓住了机会,表现得很好,让大哥留下了深刻印象……
院子里的其他兄弟有时嫌周大威话太多嘴太碎,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非常不切实际。周大威就暗地里嫌他们没有上进心,是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一辈子也就只能当最底层的给人看场子的恶犬。金曜刚进去时年纪小,还算有点耐心和求知欲,于是年纪倒数第二小的周大威在新来的小弟面前自然要好好地展现自己的丰富经验。
“石头,虽然你脾气差,爱惹是生非,倔得像头驴,还不知好歹,但是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那就是忠心。”周大威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地评价道,“你知道吗?其实在咱们这里,能混得好的,往往不是最有能力的、不是最能打的,也不是最聪明的,而是最忠心的。”
当时的金曜双臂抱胸,挑眉看着周大威:“你是不是在拐着弯骂我?我明明就又能打又聪明。”
“行吧行吧,你别打岔。”周大威顾忌着金曜的臭脸,干咳了几下,“总之,说真的,以后你如果不跟山哥了,可以来投奔我。”
“我凭什么不跟山哥?”金曜的语调升高了一些。
“你急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周大威翻了个白眼,旋即又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轴的,确实稀罕。”
在周大威看来,金曜像是个一点就炸、不点也能自燃的小炮仗,但在金曜看来,山哥明明对周大威挺好,他却总是背地里说山哥。这厮纯粹是皮痒了找揍。
前不久周大威还恶意揣测,说山哥是基佬,还问金曜是不是,那时他俩就打过一架,还冷战好久。现在周大威又开始犯贱,暗戳戳地表示以后要跟山哥散伙,金曜心里的火气噌的一下就窜上来了。
那时他俩正被罚打扫院子。俩人一边吭哧吭哧地挥舞着大扫帚扫落叶,一边闲聊鬼扯。周大威一个不小心,扫帚挥得过于用力,扬了金曜一脸的灰土和落叶。
金曜拿袖子擦擦脸,二话没说,扛起扫帚就要揍周大威。周大威一边嚷嚷着“我是不小心的!”“你不讲理!”“你怎么又生气了!”,一边毫不留情地扛起扫帚勇猛对战。
在两人的五分钟清扫和十分钟激战后,原本还算干净的院子变得脏乱不堪,扫帚尖儿把碎土和烂叶子甩得到处都是。
不多时,看门的兄弟急急忙忙冲进来,让他们往旁边躲着点。
“大哥来了!你们俩猴儿消停点儿!”
两人一听大哥的名号,齐齐愣住了。
他俩都只是山哥手底下的级别最低的小马仔,按理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大哥这样的顶头大人物。可是这一次,山哥由于受伤,在院子里养了几天病,大哥忽然提着果篮来探望了。
大哥来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仿佛只是来附近的某个场子谈事情,顺道来看看。
说是顺道,但大哥来时的排场不小。五六个长老级别的人在后头跟着,其中就有鸿哥。他们进来得很快,浑身脏兮兮的金曜和周大威没法跑开,只能乖乖地抱着大扫帚,和院子里的其他兄弟们一起靠着墙角站着,朝那一行人低头弓腰打招呼。
“大哥。”院子里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声音洪亮且拘谨。
金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等这些人离开,他得去看看山哥。这个时候,山哥该换药了。
然而,金曜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双黑色圆口布鞋。
“你就是阿山从鸿哥手里要过来的那个小子?”
金曜擡头,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身形有些清瘦的中年男人。一时间,他没办法把眼前这人跟“大哥”的名号联系起来,直到旁边的兄弟戳他手臂,他才愣愣地点头:“是的,大哥。”
在见到大哥之前,金曜听说过很多关于大哥的传言。杀伐果断,不怒自威,残忍冷酷,暴虐嗜血……于是在金曜的想象中,大哥应该是威猛强壮的光头肌肉大汉,或者是挺着啤酒肚的满脸横肉的地中海老头,又或者是面色阴狠的刀疤脸……总之不会是这种形象。
大哥比金曜高了一头,剑眉星目,白面红唇,模样像tvb古装剧里的奶油小生。只有笑起来时眼角和额头的几道细纹暴露了他的年龄。他穿了一身挺括考究的藏蓝色西服,西服外套敞着,内搭的白色t恤松紧适中,走动起来时布料偶尔会贴着腰身隐约拓出一点肌肉线条,又很快随着动作消失不见。
最显眼的是他居然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木簪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也许是因为他今天奔波太久,有几缕细细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脸颊旁,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院子里满地的落叶在风里滚动。大哥的其中一缕头发被风吹着,轻轻拂过金曜的脸颊和眼睛。
金曜没敢动。大哥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起码长相上并不可怕,他心想。可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握着扫帚的手在不自觉地收紧,粗糙的细木条已经快要刺破他的手掌心,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和汗毛竖起,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
好奇怪的身体反应,金曜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没什么好怕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鼓起勇气,逼着自己擡起头直视大哥的眼睛。
大哥没说别的,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这只是很短的一个照面,当天也没有发生任何别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后来金曜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梦见大哥前一秒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容,下一秒就挥挥手,让手下把他扔去笼子里喂恶狗,或者扔进海里喂鲨鱼。
更奇怪的是,后来当金曜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发现自己对大哥身后的鸿哥居然完全没有印象,甚至都不记得鸿哥在不在后面。鸿哥不仅逼死了金曜的父母,还三番两次想亵玩他,给他下药,想把他拉去卖,是金曜最仇恨的、最提防的人——可是在大哥面前,他居然没办法分心注意到鸿哥的存在。
与大哥见面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尽管多年过去,尽管照片上的人脸明显更加年轻,但金曜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陈鸣航这个人,唉,说起来还传奇的。”郑鲸叹息道。
陈鸣航,大哥的真名。这也是金曜被木独山带回国后,看见通缉犯落网的新闻时才知道的名字。直到那时,金曜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位大哥也会有人名……和普通人差不多的名字。也直到那时,大哥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神秘可怖的、充满威严的耀眼光环才被打碎,金曜开始真实地觉得大哥不过如此,是个可以被打败的、可以沦为阶下囚的普通人。
金曜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郑鲸继续说:“据说他其实平时很和善,来往的香客也都喜欢他,很多人还会专门来道观里找他聊天……他刚上山没两年,还是个道童的时候,能耐就已经超过了很多修行十几年的师兄。悟性高,人又勤奋,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会是年轻一辈里最先当高功的。谁能想到二三十年后,他居然没当高功,在国外当上黑老大,而后入狱又逃狱了。”
金曜附和道:“是啊,世事无常。”
郑鲸收起手机,说:“我跟你们说这些,除了想提醒你们当心人身安全,还因为他跟明田市的疗养院有关系。之前燕晚棠不是委托我来查吗,现在得到的消息是,那家疗养院的破产倒闭兴许就是因为陈鸣航。另外,你们要查的那个小孩,他父母是搞科研的,常年在s国工作。
那小孩身体很差,但智商很高。他七岁时被父母送进了这家疗养院养病,九岁离开,期间他的父母只来看望过他一两次。而且,他住在那里的这件事在当时是严格保密的,整个疗养院上下,只有院长和几个直接照顾他的人知道,其他人根本接触不到他。他独自住在一个大套房里,没有朋友,也从不被允许出门,刚开始医护人员还以为他是个自闭症患者……对了,只有一个叫王昱浩的大学生陪他最久,给他当过一段时间的家教。不过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