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一九回
第一九回-宗政羲奉旨入宫行,付子阶私下出营会
御乾殿内龙涎香弥弥。
殿中有皇帝独辟的一间暖阁,房中藏着历朝三百余件名家墨迹以及四百余件拓本,巨幅的《千里江山图》居于阁内正中的墙面上,独领风骚。
青山苍翠,画卷古朴,衬着金质檐壁都落了伧俗。
宗政俅端坐于上位,锦绣龙袍衬着面颊金贵,金线钩织的龙纹栩栩如生。
下座是一紫袍太监,面目虽有褶皱,却不显老态,脸上的笑容满溢。
姜华觑着皇帝的脸色,接着说道:“陛下近来脸色欠佳,也应要及时调理下身体,让御膳房早晚煮些温补的燕窝调理调理。”
宗政俅轻轻放下茶盏,姿段优雅,尚能窥到从前时分的风流态度。他打量着姜华,笑道:“这些天你倒是歇养的不错,看来早年监管的事务多了,让你平白的操劳许多。”
未晓话意,姜华跟着笑开了,避开了那个“歇养”二字,答道:“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跟随陛下多年,自是有几分力气使几分,不敢怠慢。内侍省事务是奴才所领,自从肃清了职责后,手下的太监们也安分不少,想来确实也能更加尽心侍奉。”
宗政俅蓦然道:“自谢芝殒世后,朕也时常反思,是否是朕太过自作主张,把你和贾允推到了众矢之的,弄得朝中也是乌烟瘴气,这是朕先前未曾料到的。谢芝顽固,却也是一片赤诚,其中的难处你想必也知晓。”
姜华忙道:“陛下仁厚,奴才们沐浴恩泽。先前的确是奴才的失误,没管好下面的人,这才连带着内外朝勾结着,陛下即便出发点是好的,也难免有下人来钻您的空子。”
宗政俅似乎颇为受用,点点头,不再多言。
姜华道:“奴才一个文职太监,平日倒还是清闲。可是贾提督如今一人在军中操持,难免辛劳,煜王殿下又患腿疾。奴才想着这军中的将领倒应留意些个,好好提拔。毕竟若南蛮来犯,这赤甲的将士们依旧是冲锋陷阵的第一线。马需老马带,羊需头羊引。这军权落在不能领兵的人手里还是怕打击了将士们的士气。”
见他提及贾允,宗政俅叹道:“贾允……表面上好相与,内里却是个固执的。朕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可日日盯着朕的修习任务,不敢马虎,倘若他……他,罢了,朕倒是也希望他归家歇息着,只是兵戎为国之大事,他有他的理,朕也说不过他,便也不在这上面拗着。”
纵容之心昭然若揭,姜华心中冷嘲,面上仍道:“贾提督愿为国效力,也是值得奴才们学习。陛下恩圣,心中自有考量。”
宗政俅依旧因刚才的事神色郁郁,没有搭理他的吹捧。
姜华随即又说:“陛下,奴才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张均的山水图真迹,知道陛下从前就偏爱非常,特来奉上,供陛下品鉴。”
宗政俅眼中泛起惊趣,喜道:“果真?张均的真迹已多年未曾见出现,朕都早已放弃搜寻真迹多时,如今竟让你私下寻得了?”
“奴才知道陛下心猎,也是在民间搜拢了许久才得来的……”
姜华招呼门口的太监进门,张瑞手捧画卷,双手高举至头顶,恭敬进门。姜华拿过画卷,转身递给宗政俅。
宗政俅正准备展开时,门口大太监突然报道:“禀陛下,煜王殿下到了。”
他原本欣喜的面色稍显冷淡,转又想起是他昨日宣召进宫的,便放下手里的画幅,回到座位上,说道:“姜华,你先回去吧。”
姜华会意,低头俯首,退回到殿外。
门外等候的男人恰好迎进,姜华避至一旁,低身请礼:“见过煜王殿下。”
宗政羲目不斜视,扶转着轮椅进了殿门。姜华从后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然后转头离去。
殿内日光通明,柱上金纹灿灿。
宗政羲行至皇帝面前,在椅上略一躬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宗政俅淡淡地看向他,自其腿足延至其面,道:“不必多礼。”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宗政羲低垂目光,神色平静:“不知父皇叫儿臣来有何要事。”
宗政俅听到这话,不免微微皱眉,本就厌烦的心情又多蒙上一层阴霾,口上说道:“上旬的封禅大典上未及多言,如今你既愿意重新归朝,朕不妨在朝中给你找个闲职,也免了之后还在军中劳顿。”
宗政羲答:“多谢父皇挂念,儿臣自幼从军,于政务上生疏,又无甚大志。即便如今身残无法领兵,也甘愿在军中安于一参谋的属职,为赤甲为大燕效力。”
宗政俅见他眉目低沉,并无怨色,恍惚里生出些难言滋味,原本欲要谈及兵权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便吞下心上之言,说道:“贾允这些年也从旁尽心协助你攻战,他虽出身贫微,却多年无有二心,参同立下不少战功,今后可让他帮你分担些。”
宗政羲颔首,不语。
宗政俅心中刚刚起的一点点怜悯心思又浇熄下去,说道:“朕见贵妃也是时常在宫中念叨你,你常年驻防于外,正好借此入宫的机会,去看看她罢。你曾也仰受她几年的抚育之恩,这次便当尽一份孝心。”
宗政羲见皇帝隐约的不耐之色显露,也不过多表示,只答道:“是,儿臣告退。”
宗政俅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思虑了一阵。转而又拿起了刚刚姜华献上的山水真迹,铺展开来细细端详。
甫一出殿门,宗政羲便被空中的烈日乍刺了双眼,他微微蹙着眉。
原本湛蓝的晴空被那轮守于正中的金乌的光芒掠夺殆尽,男人转下头,平视着前方的青石砖路,殿门口两旁的太监躬身恭送他离开。
宗政羲绕过亭台轩榭,却没有向邻近的建章宫转去,而是从旁边小路跨过一个门拱,步进一条小路,来往的宫人渐稀,最终在小道的尽头望见了一个更为偏僻简陋的处所。
这处所不似宫殿有朱漆正门,只在旁边槐树掩映下略透一个红木木门的影子,门前亦不设台阶,仿佛随处走到的一处民居。走到近处,能从槐树的枝丫间看到一块木匾,上书:菱荇苑。
宗政羲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无人看顾的破败荒凉,寂静的连鸟蝉都不忍惊动,地上堆积的烟尘和汉白玉栏阶角落里蔓生的蜘蛛网,小池塘中的荇花早已无力地躺倒在枯败的浮游物上,原本充溢的水如今早已干涸,裸露着下方的泥土。
男人只在门口静静伫立着,没有像先前来的那样去殿中细看。
这小小一方的景致十年如一日的充满了荒晦的脏污,只怕宫中光鲜亮丽的仕女都忘记了在皇宫中还有这样的一个角落。
宗政羲只知道,这里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忘记那时间与空间的流动变化、而只能看到自己与回忆的地方,这里是他现实的梦境,也是他于幼年可以无声倾诉的巢穴。
静坐了不知多久,一片榆叶掉落在他肩膀,他拿起来,上面的鲜明的绿色倒还证明着这里的暗自抽长的生命力,他放在掌心端详着,原本淡然的面目突然浮起一丝波动,似乎有一瞬的惊疑,他抬头,看着那棵抽出春枝的榆树,出了半晌神。
待宗政羲进入建章宫时,倪贵妃仍在内房桌案边誊抄佛经,听到煜王来到,在诧异中起身,整理衣装到达前厅。
“羲儿。”倪贵妃还未站定便仓忙唤道,她看到多年未见的男人气质依旧如往常,即便在轮椅上也是挺拔端肃,带来隐约的压迫感,长眉入鬓,衬着深邃的双目神色未清,这南蛮人的特征这么多年她也只从这孩子和他娘身上见到过,一瞬间仿佛重见了故人。
宗政羲见她出来,和缓了神色,略一点头:“娘娘。”
倪贵妃坐至另一侧,望着他说道:“这么些年你都不回宫,先前得知你重新出府本宫也是挂念的紧,这生死有数,命运无常,我不用向你多言,你心里也定明白。唉,你自小都是个有主意的,许多事本宫这妇道人家也不愿过多参言,只盼着你心中能宽慰,这也定然是灵芙生前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