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二回
第六二回-晨帏情切帝妃密语,夕会扬私宦吏暗谋
帘栊被内侍层层卷起,窗格外曦光大盛,殿内华拱间纹饰的金龙栩栩欲腾。
“娘娘。”
御乾宫口守卫的两个内监向逶迤而来的女人示意。
倪贵妃携着一旁的侍女梵音缓慢入殿,月白宫裙朴素洁净,两个内监低头时,只得窥见上面隐隐的莲花纹路,随行动间漂浮进金殿中。
药香气息愈来愈浓。
倪贵妃步入殿中,看着晨间忙碌于打理晨务的一众宫女内侍,缓声道:“陛下喜静,这会子都先下去罢。”
“是。”众人排一字告退。
倪贵妃伸袖掩了下唇,朝一旁梵音道:“把香再搁些。”
她步入内室,帐帏内,可见濒暮的皇帝卧于榻上,眼睛微睁,面色枯槁泛黄。
这短短时日,便足以摧毁一个人的面貌,膨胀出真实的年岁。
“陛下,”倪贵妃倾身过去,伏在床沿,目光哀婉而温柔,道,“陛下昨晚睡得如何?近日太医开的药可有良效?”
宗政俅缓慢地眨了下眼,将视线由窗外和缓的光线转向床边人,道:“昨天晚上……朕……做了个梦,未登基前,朕当年在做皇子时……有一日,在翰林……图画院里看见了幅古画,当时记忆犹新……”
“……只记得,是山川之中……有两个赤衣人把酒言欢,万绿青山中……但见两片红……后来再去看,就寻不到了……画院的先生说是被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它又入朕梦中来,那画上人活了……原来那画上并非为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而是有两个衰朽的长髯疯道,裹了红衫在山里起舞……”
“不知为何,朕……我觉得若是当年看到画便取了来,也不必多年后再于梦中相会惦念了……也不会记了这么久的错误还不自知……”
一番呓语过后,皇帝微微垂了眼,似感疲倦。
倪贵妃凝神注视着宗政俅神情,待他说完后,轻声道:“陛下忧劳过多,才睡得不踏实……陛下现今还不到追溯以往的时候,可不要因这一时的病痛就消靡下去,臣妾常伴身边,若有烦心事儿可直接和臣妾说……”
宗政俅睁开眼,朝她道:“燕国不安定……朕亦是愧对早已归于地下的那些人,若说朕这辈子犯过那么多错事……但到底是不愿让整个大燕来背这个责任……”
倪贵妃道:“臣妾虽不懂朝政事务,但明晓佛家曾言的所做福德不应贪著,自然所遗失的过往也不当有执念,陛下过分自责于从前,伤了身体也是并无益处。”
宗政俅叹道:“你说的不错,只是现今情势不同以往……从前……朝中武臣上表说及南蛮动乱朕曾不以为意,现今果真是犯边日常……胡羌若要此时闹起来,真就是不安定了……这国家,也不过是个壳子而已。”
倪贵妃道:“这几日k儿每天处理政务到深夜,勤苦非常,也盼着为陛下分忧,朝中有诸位大人相持,陛下安心养病即可,可莫再整日操劳,反倒拖延了病情。”
“辛苦你了,”宗政俅道,“k儿性情仁德,处事上朕倒不担心,只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要教教他如何修身于己,莫随他人话行……不过论及此,朕也做得不够好。”
倪贵妃道:“臣妾明白,k儿当太子这一两年,进益已是人人足见,只要陛下愿意信任,他是个敢于担事儿的好孩子。”
宗政俅轻轻点了点头,眼纹间透着憔悴:“他会比朕好……这些年,几次三番的折腾,许多对错是非朕已经悔悟了,过去的种种…自从朕躺于床上时就开始连篇儿地反复再演。朕这辈子是走得逆了……先前看赤甲中的儿郎们,羡慕他们年纪虽轻但锐勇可当,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反倒是焦时令他们这群老将都被磨得有了些文臣气,朕悔在年轻时没有这样的勇力,到老了,如今愿意去挽回些,却发觉原本是别人的那些桎梏,这时候都转移到朕自己身上了……当真不中用了……”
房屋中氤氲着药香气,又裹着渐浓的安息香。
倪贵妃眼角泛酸,低声道:“陛下如何能这样说……陛下既然身为天子,得负天命,便不该有那些鲁莽行径……哪里有不顾一切的勇呢?何况是陛下这等身份……”
“你……知道当年那些事了?”宗政俅缓缓道。
倪贵妃侧身轻拭着眼角,闻言又凑近,道:“陛下刚刚说什么?”
宗政俅恍若深疲一般,将一只皱纹叠布的手从金丝锦被中伸出来,青筋突迸,他垂眸道:“O儿……答应朕一件事。”
倪贵妃上前轻握住他手,低声道:“陛下这是作甚,又不是难以疗愈的大病……”
宗政俅轻轻勾了嘴角,嘴上的干皮撅起,道:“不是交待什么正事……”
“你帮朕……把殿阁书房中所挂、所藏的书法墨宝、古画手迹一并都烧了罢。”
倪贵妃抬眼望他:“为何如此?这些不都是陛下生前珍爱之物?付之一炬,这要多么可惜。”
“朕深知朕有罪过,”宗政俅半阖着眼,一缕白发从枕边滑至床头,“从前朕因贪于文事雅艺,荒了政事,朕有怠惰之罪,有别人替朕受着。现今,许多人事都变了,行至终途,朕也不愿再求什么好名声,就把这些负罪之物,一并烧了干净……朕对不起这些古物,也对不起因而耽搁的朝廷正事,但这次,终归是朕自己要担起后世史家的诋詈,起码,十年百年之后,朕心安了……”
倪贵妃紧了紧手指,看向宗政俅,道:“好。只是陛下生前所钟,真的就这么放下了吗?”
“朕早就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了……但人总归是重于那些冰冷的古卷的,”宗政俅言及此,顿了下,转向倪贵妃道,“O儿,回去好好歇歇罢,别整日来这儿守着,如今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臣妾不要紧,但求陛下要撑过这次病情,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千万不可大动肝火,忧劳过度,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和臣妾说,”倪贵妃转又撑起一抹笑意,道,“先前姜总管操办着汾瀛城处的行宫修建,已有不少时日了,那里山水秀丽,景色极佳,待到暖些时候,臣妾便可陪着陛下到那处将养一阵,好好赏乐一番。”
“朕年纪大了,也不想折腾了,回头叫姜华省些人力物资做别的事罢,”他从前惯爱的美景山水,草色眼波,在病痛侵袭之下不过化作奢侈的澹妄,令他再也不愿回想碰触,“朕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也还没到最后时分,朕也不愿就这么走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留着……也好过不明地睡去。”
倪贵妃看见他略青的眼下,一阵的苦酸和纠结。她知他身负性情,又有书画文人的才气和风骨,她曾痴于此,也恨于此,爱恨交缠不绝,就度了几十年的不忍和迷醉。
“若陛下果真不为帝王,也的确是一桩乐事。”
宗政俅朝倪贵妃笑了一声,道:“当初你也是和相府那昕丫头一样的骄恣,只是现今……也苦了你这么多年同朕在这笼内一起被困着……天家害人,若有机会重来,你可莫要再从朕受这个活罪了……”
倪贵妃双目潋滟,也微微笑道:“倪从O几十年前入的是宗政家门,而非皇家院墙。”
皇帝看着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素净面容,心中不知如何泛起了涟漪,喃喃:“这昙花果真衬你……”
倪贵妃左手抬起抚了下衣衫上的暗色莲纹,道:“陛下看错了,臣妾喜爱的是莲,这纹路也是莲花。”
“莲也不错,”宗政俅盯着那白,他果真是病糊涂了,又呓语道,“只是张的太大了,总有续存不久的理儿……”
倪贵妃看着他怔怔双瞳,一时无言。
再如何不长久,还能比得上那昙花只得夜间一现的苦状?
“贵妃上午可有他务要忙?”
倪贵妃道:“能有什么事儿比陛下重要……”
“来榻上陪朕歇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