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四回
第七四回-燕见重臣计定胡姬,质询副君幽私猱女
濒至岁末,百里外加急军报快马递至帝京皇城――
半月之内,呼兰部胡众联蛮军自沂州破境,一举深入攻下北部边防十八州镇,逼至沂水上游分水关。赤甲亲卫军连连败退,主将焦时令防守不力,卒于胡人夜袭中。
深夜报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众官口耳,举朝哗然。倪从文借首辅之能,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严禁城中百姓议传。只不知是何处漏出的风声,京中大小户百姓皆私自议论不绝,惊骇万状,帝京之中,草木皆兵。
早朝之上人心惶惶,百官纷纷避及预备廷议事项,众人皆是心知肚明的噤声,不愿在这关头冒闯风头。
待这沉闷的早朝草草散退,朝中几位顾命大臣再单至延英殿议事。
太子居于上座左侧,沉默不言,眼底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之状。
工部尚书袁兴不堪这长久寂静,率先道:“……根据奏报内容,胡蛮联合,所聚队伍也不多于十万兵众,这次来势汹汹,占城迅速,是不是先要反思反思何以会出现这等状况?”
这话已是暗中点了名姓,统管兵部的赵学明坐不住了,不禁将方才心中所想吐露出口:“本官倒要说说,赤甲军这两年大整军事,营里士兵替换了过半,本官纵是当时心中有意见,但碍于冯大人言辞郑重,令已通行,也就不了了之了。农家人都说‘出水才见两腿泥’,看来这政行好坏,真正的到检验时便知。”
兵部受枢密院钳制军权日久,这言语既出,难免几人都顺着赵学明瞟向他正对面坐着的冯儒。
“你待如何?”冯儒端坐其位,不理会他言语挑衅,正声道,“递换军营士兵并非我一人决断,也是按照向往规章办事,何况此事当年是因出征等事端才延误许久,将兵战失利完全归结于此,赵大人,未免太过偏颇了罢。”
冯、赵二人相互对视一刻,眼中意味暗自交锋。
邵潜在这时间头也仍旧是往常的笑眼模样,只碍于场合敛去几分,出声朝那二人打圆场道:“确实也不能单单拎出这一件事,早在四年前贾允便已暗表下军中人员调动之意,如何也不是新提出来的决议。冯大人向来是按规矩办事,这时候就不必抓就着这事不放过了。赵大人忧心国患,也当先想想对策。”
未及那二人张口,席间又有一人冷哼出声,正是工部尚书,袁兴。
“也是,”袁兴坐在赵学明左侧,眼睛却朝向对面,“赵大人不可如此轻率,也得看看这到底是接了谁的职,办的谁的事?那群阉人清了不少,这其后的余毒可也没见擦得多干净,现在这情状便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袁兴本名周兴,原是父母双亡的贫家读书人,无钱生计便上京谋讨份差事,帝京鸿商袁家本就有仕进野心,奈何当时家中稚子尚且年幼,便挑中了些进京赶考的贫家子,资其研学备考,以求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更为后来入朝的自家后生铺路。周兴便是此中佼佼,袁氏看中他读书作文上的天赋,供他接着念书,后果在文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才学是一面,德行又为另一面。袁氏家财丰厚,入仕为官自也少不了各式资费,于是相互依附,直接易名为周姓,拜了袁氏当家的家主为父。乃至后来的袁家小公子入朝,也多亏了他自中周旋,人钱两通,袁立彬这初出茅庐的商贾之后才可以这等年纪登至户部侍郎,地位正标对着丞相爷的长子、京中才俊表率倪承志。哪怕无所建树,单纯地安于原位已足以暗中谋动国事。
赵学明哼笑一声,算是勉强给了个面子。
倪从文坐于上座、太子的右首位,这边轻轻举起茶盏啜饮一口。低眉饮茶时双眼横扫一圈殿内几个官员,最后定在座末的倪承志身上,停了一刻,又转回其他地方。
倪承志算是在场这几人中官阶最低之人,前来一同参议自然是有几分倪相的面子在里。见到其父暗中递来的眼色,当即晓意,只在座位末端默默观察,噤声不言。
赤甲军中重整新军之事在四年前本是煜王率先相提,当时贾允尚为煜王附属,未摄管赤甲主事,此时重提旧事偏要省去煜王而单提贾允之名……这帮浑水搅得不动声色,倪从文面上掠过浅淡一笑,随即消隐不见。他放下茶盏,白瓷与檀木磕出极轻的一道声响,旁边那几人立即转眼看过来。
倪从文出声言道:“诸位大人心情忧切,本官和殿下皆是感同身受。此份边关急报昨夜来得突然,事关燕国社稷,自然容不得马虎。几乎在本官得令后的第一时间里,便紧急入宫同殿下商议,立即下令再调集各城赤甲翊卫前去支援。”
“现在战事未休,伤亡人数尚且不清。但据奏报上言,唐阑一众自帝京回返后便渡河赶往北部边城,只是人数不敌,加之先前赤甲行战不利,这才让胡蛮二族抢了先机,一连被夺去北方燕土。当务之急,仍是调集四方可支用军队,到往北部击退胡蛮兵众。”
冯儒参言道:“下官以为,蛮人此番自南边领土迂回至北部胡地联合来攻城,或许又是要存心设声东击西之状,若令南部城池戍守的翊卫也尽数援向北部,南部边防不稳,蛮人趁虚而入,又当如何?依下官看,这南部边城守军还是要留待原处,若非必要,京畿外围守军可先行拨配。”
“荒唐!”未及倪从文开口,赵学明截道,“京畿军队持守皇城枢要,一旦动用,动摇的不仅是皇城安危稳固,还有燕国上下百姓之心。”
赵学明怒意中仍显慌张,自枢密院分割兵权以来,兵部实掌军队仅为京畿护军和不堪其用的仪仗队伍,其中尽是帝京城中贵门子弟藏污纳垢之处,长期安享太平,从未有过对敌经验。这一旦参与实战,牵扯多少官员豪族利益不说,这最后一层防守都被剥了去,
“的确不能如此草率。”袁兴附和道。
“伯庸前面所说有理,只是依照蛮人前些年久攻不下的怪异作风,若是能用此法,早应施行,本官反倒觉得,苻璇之所以绕一大迂回自北部扰边,一开始为的便是等待胡人相应,以此减缓自身损失,届时欲要坐收渔翁,应当不会在此时机从南部攻进。况且更为重要的是,蛮人此次出兵大半,防守蛮地士兵本也不多,真要借此时机打仗只怕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有把握,”倪从文对冯儒道,“无论如何,这京畿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总归是不能动用的,无论如何,还要做最坏打算,赵大人所言甚是,关键不是挪动多少将士,而是乱了士气,乱了人心呐。”
“冯大人是考虑得忒远了,”邵潜笑接道,“现在胡人和蛮人那边尚未平息,起码先抵挡住胡军和蛮军的进攻才是……”
冯儒没接那几人话茬,直对着倪从文道:“大人方才的意思是蛮人大有可能也在利用胡人抵挡刀枪?”
倪从文颔首,道:“苻璇自是惯于利用他人,不肯自己动刀枪。前两年屡次犯边皆含试探之意,显然不肯露真实实力。或许也是其兵力单薄,当年煜王削其兵卒数万众,后来尚未休整几年便再次发兵,本官以为,南蛮于此也有虚张声势之心,因而不足为患。”
袁兴那边脑筋一转,转又道:“若说对付犯边那群胡人……咱们不是有个现成的帮手吗?”
赵学明扭首道:“你说的是……乌特隆部?”
“正是,”袁兴接道,“呼兰部带领其下几个小族攻犯靖州时,赫胥猃不是特意上表来澄清此为二族内裂之为吗?既然他仍有诚心归顺,不如就命他也起兵去援攻,也好来测测他这话中的真心。”
“不可,”冯儒正言道,“赫胥猃虽重表了求和之心,但这说辞显然并不牢固。你令他去攻打本为同族的胡人,无异于使其自相残害,这不是逼着他反目现形吗?又何况胡羌起初归顺于燕时便相约言,互不扰疆,年年岁聘缴纳贡物,可没有起兵相援的义务。若现命其攻击本族人,那胡羌人又是一贯的勇猛无畏,你怎知他们心中当真不曾芥蒂百年前的灭族旧事?若因此事激恼了乌特隆部那些胡人,趁此机也跟随呼兰部一起来扰吾国土,这等关键时候,不是在雪上加霜吗?”
“姑务羁縻,以缓征战”本为当日调和北方残余部族的暂缓之策,开国初年四处征伐损耗战力过半,加之胡地诸族送来求和之意,这才相安许久至如今。
名义上燕国自可借当年败事驱使胡族发兵,而冯儒所忧仍在胡人此刻用心。既已有呼兰部叛乱在前,其余下诸部态度何如难以确算。
“呵,”袁兴冷笑,心中被冯儒言语说服几分,奈何口上依旧不愿承认,“方才支使起自己家的京畿军时义正辞严,现在到了管别人的时候冯大人开始百般量度了……大人这算不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呐?”
此言正中赵学明心头刺,当即又听他讽刺怨言道:“难怪冯大人这等年纪还鳏居于家,原来是惯于对内耍威风了。”
“好了,”等他二人言尽,倪从文适时出声制止,道,“国难在际,诸位还是多想想策略为紧。”
下方又是一阵沉默,倪从文扫视一众人,章延阙等几位同为要职的官员都选择在这关头不置一词,显然是殿中方才言语立场明显,小小的殿议硬生生被搞成了朝廷内部相争。他心中一叹,朝右恭敬一侧身,道:“……不知殿下听完一众所言有何意见指引?”
此话一出,殿内诸人仿佛才意识到上座还有一杏黄色人影。
宗政k单薄坐于左侧一金质椅上,衣色同金椅融为一体,正巧这处受其上横错房梁折射回返的光线影响,在这上午时段极其幽暗,故而方才也无人注意到这明面上殿内的最高掌权人是何动作表情。
目光霎时集于宗政k身上,他业已习惯这受到四处目光聚焦的时刻,但面上仍显一丝慌张之色。
众人只见太子喉结微动,目光由下方诸人转至左手方的倪从文身上,出声道:“孤……牵挂军情,无甚建言……但听舅父高见。”
下首几位官员相互对视,心中所想大都相似,只这太子果成了倪从文手中牵线傀儡,殊不知自皇帝卧病,至上皇权已暗中移了位置。
倪从文一捋下颌齐顺的胡须,手顿在当中不动,缓缓道:“伯庸方才所言不错,胡人蛰伏北方高寒之地,踞如虎狼。但狼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赫胥猃几月前上的那道奏表本官也阅览过,不过是往年常用的套语官词,我看他大多也出于畏惧不自量力地同我燕军正面相敌,故而表此诚意,若说真对我燕国有何至死忠心,也是无端的可笑。”
“只是,袁大人的话倒也令本官心起一想法。”倪从文转折道。
袁兴望过来。
倪从文道:“依现在情势,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呼兰族以伐燕旗号攻占燕地城池一举,以足现胡人心中仍有仇燕之心。赫胥猃是陛下敕封的胡羌狼主尊爵,他此番态度无错,但为了保其中途不会碍于战势变化有何异动,仍然要设法牵制住他们。”
“但大人方才也说不能以强力胁之,同族和宗主国,起码胡人心中已经有所偏向。”冯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