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七回
第七七回-岁聘委质明言隐患,城郊共饮辞旧迎新
天气晴好,朝晖遍布。
一行宫女步履袅袅,越过石径小路,来至宫中红木雕漆的深庭之中。
“尚衣监”三字醒目,为燕先帝当日手书而就。文帝自幼雅通诗书,这书法圆融浑厚,自成气象,也为内外一绝。牌匾鲜明,门口是日日有人洒扫的干净。远观不似下人居处,更像是偌大的贵人宫殿的摹本。
尚衣监系内侍省下属机构,摄掌宫廷冠冕袍服之务,仅从这小小一衙便足可窥见十多年前姜华极盛之时,内务外廷皆有其遍布触手,可谓大权独揽,无人能出其右。乃至在今日受贬斥之时,这辉煌余热犹在。
“姜总管。”梵音朝其行礼。
“姑姑客气,”姜华微一点头,笑道,“贵妃娘娘的宫装首饰都是昨天连夜唤宫中绣娘赶制的,绝对没有差错,现在便可让丫头们进后庭去取罢。”
“总管办事,娘娘同我都是放心得很,”梵音朝身后跟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令其去去衣,转首歉意道,“原本娘娘连天来心情郁躁闭户,不理这些外事,直到昨日上午相府里派了人过来递信解劝,娘娘方才出门见了新制的宫服,说那红色太过艳丽,不宜今年这时候穿,所以才又过来麻烦尚衣监再重改了。”
“无事,既然是咱家置办的,就没有令娘娘寿宴不满意的道理,”姜华笑道,“虽说年前内外不太平,但今日是个大日子,总还要劳烦着贵妃娘娘再在这年末主持大局,娘娘也着实辛苦,奴才们哪有不体谅的。”
梵音见姜华失势后,连带着平日趾高气昂的语气都降下几分,心中也升上几分傲然感叹,只是面色依旧不变,陪同着寒暄了几声,等着手下的宫女出来。
待到宫女手捧着衣物托盘出来时,饶是见惯宫装的梵音都是一愣,吸了口气,上前细观道:“这是……如何连夜做的……”
见那宫裙以玄色打底,上覆赤鸾图纹及金色边角坠饰,华贵程度及配色习性堪比龙袍。
姜华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笑道:“这件宫装倒不是现做的,是拿从前太后的宫服改的,不过姑姑请放心,这衣裳是新的,改动也只按着贵妃娘娘的尺寸微调了几处。”
梵音道:“总管这主意真是不错,只是娘娘毕竟是……”
“哎,”姜华意味深长地笑道,“依贵妃娘娘现今实权地位,今日又恰逢这吉日,这颜色款式……没有比娘娘还能压住的人了。何况今夜还有胡宾来访,若是因为娘娘介意而改了寻常服饰,不也失了咱们燕国的国威嘛?”
“是了,”梵音了然道,“姜总管说得实在有理,想必这样沉的颜色娘娘也是满意的……真是有劳总管了。”
“无妨,咱家分内之事。”姜华一撩拂尘,笑意不减。
梵音自内务局出来后便按原路回宫,一边不时暗瞥那宫装,一边心叹,这姜大总管若奉承起人来真是无人可在其右,难怪上至帝王下至臣众都受用他这一套,看来其贬职后野心仍存,未可小觑。
又惊又喜,还未踏上内殿台阶,便看到宫庭内几个宫女太监在树下窃窃私语,言语中牵扯了什么“和尚”字眼,当即近前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吗?一个个的还有工夫说闲话!”
“姑姑冤枉呐,”一小宫女急道,“奴婢几个本来是打算奉点心进去的,只是……聿明禅师在里面,娘娘又不许我们进去……”
“不许你们进你们就放下去干自己的事,”梵音厉声道,“今天事情多,你们还有闲心嚼舌根,我可告诉你们几个,聿明和尚在宫中同娘娘讲经的事,不许整日同别宫瞎传,若是因此落下什么话根儿,我可揪出你们几个不放过!听到了没!”
“……知道了。”几人委屈答道。
“行了,”梵音不欲过多纠缠,道,“都去忙你们自己的,别在这儿聚着……”
几人闻令退下,梵音沉下一口气,抬步迈向内殿。
“娘娘,尚衣监把改制好的衣饰送来了,可要一察?”梵音凑近殿门,一股子浓郁香气渗出,令她也下意识蹙眉。
“先放着,本宫下午再试。”殿内传来贵妃声音。
“……是。”梵音犹豫应道,随即吩咐跟随侍女将衣物收好。
殿内,倪贵妃着月白单衣跪坐于佛像前,一边为高大默坐的和尚影子。
“……昨日放下佛经,开门察事,得知宫内流言,”倪贵妃手中佛珠垂下,蹙眉忽道,“信女隔蔽外物,以正内心,难道不为掩耳盗铃之举吗?”
聿明和尚面色寡淡,道:“若心中藏鬼,一举一动,皆是掩耳伪作之举;若心中有佛,半步半履,尽是光明坦荡之行。娘娘,诚者为先,莫要自欺。”
倪贵妃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胡蛮联军长踞已攻打的城池之内,靖州屠城消息传报,这突降的战败惊愕联同恐惧驻扎在燕民心中,承平日久,早已不知战乱为何。金河以北尚存的边城商贩大都有渡河来至帝京,寻求天子脚下一点庇护。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前鬻酒为业的袁家当家人瞅准了这等时机,联合帝京城中唯一的一间做花酒营生的红香阁,又偷偷干起了贩卖私酒的行当。这阁中多有达官显贵来此寻欢,只也没有那不识趣的专门像上方禀奏此间勾当,一边心知肚明,一边暗自惊赞这袁家势头寻得妙,半国沦亡,趁机能赚得个盆盈钵满,反倒是先前官营酒业落得个对家人白送人头,平白间又让袁家发了笔偏财。
“大人,您请。”
红香阁顶层的包厢内,几位着官服的贵人落座,陪同的妓子上来添酒置菜。
“贤弟,今日……宫廷的寿宴,称病告退是否不太好呐?”袁兴朝着对面张扬的青年道。
“哼,”袁立彬搂过身边女子,不屑道,“你怕什么?你介意这个就别过来呀……”
旁边跟着几个品阶低的官员子弟跟着起哄。
袁兴老脸一青,也自知这话说得不识趣,转而又道:“这红香阁在京中占面儿大、行事也招摇,我想着,就算倪相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那真有刚直的把真相向上捅出来又当如何……”
“向上?”袁立彬猛饮一口酒,嘲笑道,“你说这种地方公然吸拢权贵寻欢,又能在私下做这些同朝廷政策相抗的事……上头会没有人保着?”
袁兴恍然,只倪相不似使这等手段的人,可又有谁能够公然压下满朝官员物议、且又无人再提呢?
“这……难道是倪相手下委派的人暗中操纵的?”袁兴犹豫道。
袁立彬瞅着他嗤嗤地笑,言语无忌:“周兴,你这等木鱼似的脑子,当初是如何认到我们家家门里的?我看,回头跟老爷子说一声,你也不适合再在朝里待了,趁着战乱收拾东西回家罢……实在不行,就跟着宫中那和尚好好学学,将来能找条安稳出路。”
袁兴面色尴尬,袁立彬却毫不知态,接着损言:“要么你现在就是还想着从我们家捞点钱,改日蛮人都打到家门口时,再掏出来做赶路钱不成……”
“大人这张嘴还是少说话罢。”一边的妓子面上奉承、暗中提醒,趁机用口哺了酒过去。
“姑娘都比你识趣许多……”袁立彬心下受用,一边哼道,“倪从文平日里‘洁身自好’得很,有什么事能沾得上他,他会出面干这种勾当?”
袁兴有时不得不承认,袁立彬虽说是袁家出名的放荡公子,却在浸透了铜臭金银的地方比别人多几分醒透,有时也比他更能拎得清这里头的关系。
他心念一转,想出了个颇为惊异的答案,不敢言说,试探地伸出手指朝窗外方向一点。
斜倚背榻的袁立彬懒懒挑眉,直起身子,拿起酒壶给他又斟了一杯,尾音上挑:“安心喝酒罢……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