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一二回
第一二回-山穷水尽胡主怒分务,精察细觉匪首险定夺
冬日于山郊野地鏖战三天,破多罗氏被敌人狡猾的突袭藏躲磨没了耐性,干脆率军拐退回城营,商量计策。
自燕帝驾崩之后,他们避开锋芒,退居燕北,原本是计划着趁赫胥猃操劳在南方军伍的时日,打道回返至勒金王都。如果能收拢余下小部族氏当然为最好,倘若其人不留情面,他们也是做好了拿小族开刀的准备。毕竟当初率先将他们定为叛族、赶出胡地的是乌特隆王部,他们诸部之间若真闹得内讧,归根也得怨怼上赫胥猃领首不力,致使部族四分五裂。
可这打道回府的计划却忽遭破坏,半路杀出一批拦路匪。
桑托领军于前,起先没认出这军众是何处来的。见其衣着皆如普通燕民,只着寻常单层F褶,手中长杆武器古怪,便以为是何处城镇燕民又聚合在一起揭竿举义,便也未将其放在心上。未曾想交战数时辰发觉出不寻常来,对方显是有备而来,行军整肃,阵法有序。原本以为可以依仗人数优势轻易攻下,却发觉对方也机警得很,上来先将前方胡人清剿一片,瞅准时机后说退便退,他不敢冒险,又不甘轻易放过其众,只得分了一队人马由小路追击,果中了这燕人的圈套,五六百人只逃回了几十人。
一连几次都是同样的招数,偏偏还逮不得其人,直教胡人空生闷怨,进退不得地四处寻路前进了三日,白白搭进去不少兄弟。
“哼!”桑托左手将酒囊掷在桌案上,气鼓鼓道,“皇帝的尸首都风干了,这帮燕人还想着冒死!……一如既往的狡猾!活该他们亡国!”
底下有跟从的胡人接道:“首领,方才听对阵的兄弟说,那燕人里头有几个是眼熟的……应当从前见过。”
“见过?”桑托拧眉,“何时见过?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群燕人是从前燕国赤甲军的人?”
下方有胡众悄声议论纷纷,一人出言道:“回首领,这群燕人好似是那回我等前往靖州增援围城内的弟兄时途遇的那批燕匪,当时在路上我们还杀了他们不少弟兄,只是后来着急赶路才没有继续追剿……”
“我就说嘛,”桑托冷道,“这么滑头,显是从前交过手的,这时候想着新法子出来唬人了……当时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群燕人杀净了完事!”
座下一人喏喏道:“桑托,我等觉得既然沿路也折损不少弟兄……不如暂且就先拖一拖,逼得他们耐不住性子主动出击了,咱们就可以与其正面相抗、找其弱点了……”
说话这人是一小部族的首领,追根溯源,称不上是血统纯正的胡人,而算是另一支奚人的后代。
桑托不屑嗤了一声,朝其道:“我看你不是想等时机,是想着如何劝我退守,跟铁那勒部那群懦夫一般不敢回勒金罢?”
“……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欲辩解,桑托却阻其再言:“没可能!穆藏他们仗着人多公开跟我叫板,我们现在也无非是少些兵力罢了,他们那么一点儿人,还能一直教他们玩乐不成!”
“桑托,”侧旁坐着的为首领心腹达门,闻听其道,“这可不是人数多寡的事,关键这从黄州入关一直到云州、崇安、平昌再到沂州横渡沂水翻山入勒金,一路上四处为山岭隘合,当初在燕南打仗时凭靠着直面强攻尚可相对,到了此处,只怕没这么顺利……当初咱们两入靖州之事可不就验证过了……”
桑托被顶撞心中也躁烦,道:“按你说!怎么办!……搞了半天这边国都亡了,燕人还是一堆幺蛾子,合着什么好事都得轮得着他赫胥猃先挑……”
下方有人私嘀咕道:“那不是你先放弃的渭南城土嘛……”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带着你们左封部把那群传染脏病的燕狗都杀了干净别再惹一身腥!”达门同他是过命的交情,碍着情面他不敢撂狠话,可旁人在桑托这儿可没有甚么避讳,“我拦着你们走了?!哪次干仗不是我们呼兰闯在最前面!这几日被杀的兄弟都是哪部的你们心里头没数?!呵,我们这边也不缺你们那三两千人!”
“桑托!”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达门不得不冷斥阻拦,“喝醉了罢你!发甚么酒疯!”
这胡人莽汉粗髯之上两颊肉憋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醉的。
“他们铁那勒净给我找茬…你们这群……还跟着添油加醋……都他娘的给老子找不痛快!”
“你冷静点!”桑托说得愈发起劲儿,达门一边喝止,一边朝身侧胡人令道,“去拿水来!”
那胡人当即出帐,自外面冰天雪地的严寒气候里匆匆而返,手里提着一瓢从半缸结了冰的水里新舀的一瓢冷水,捧递过来。达门二话不说,当即把这掺杂雪意的冰水照着桑托的脑袋浇了下去,原本挣恼的汉子先是又破口大骂两声,而后果真不动了,帐内氛围也冷却下来。
达门开口朝帐内其他各部的一众首领悍将道:“桑托方才亦因是忧虑眼下难题,着急不已,这才口无遮拦,希望在座的弟兄都不必同他苛责计较,还是设法解决眼前忧虑为好。”
在座众人神情各异,联同席上桑托一同无言。
相持许久,终是帐外一胡人特地禀传事务方破了这僵持局面。
那传信的胡人自也感受到帐内诡匿的氛围,自其众开始大肆屠掳燕人以来,所有掌首的部族将领皆在这鲜血浸泡之中生发出些喜怒无常的脾性来,偶尔令其内部族众都开始起了些异情怪状。他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通,大致为桑托有心想蛮人在沂水对岸乞讨便利,但苻璇此时又开始翻脸不认人,至多给几艘渡河的战船,兵卒是一个都不肯出。
“……大致就是这些。”
不是什么好消息,这胡人想尽力说得圆润些,毕竟苻璇的原话更加不留情面,但这意思总归是明了。他们呼兰部起兵最早,少不得蛮人暗里的多次怂恿诱导,这个时候突然弃置不管,可不就是利用完了就往旁边一扔的下作勾当?
闻听此讯,料是方才因桑托之事隐忍不发的其余胡将都按捺不下气恼,接连咒骂起蛮人行径来,一时间怒骂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达门瞧见这局面难控,知道强硬阻拦众人情绪反倒适得其反,加之自己心中也多有气不过,干脆旁观不理,任凭其嘈乱声充斥着整块营帐。
“够了!”
桑托大喝一声,蓦然站起,将身前桌案连同其上酒水碗瓢一同掀翻在地,叮叮咣咣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视线皆聚于其身,也止了骂声。
“现在!就去传信到关外!让那里留守的胡兵都赶过来!”桑托朝中央站着那传信人大声道,“我还不信了!这么多人……偏生还能折在那群燕匪手上!”
底下有人粗着嗓子反诘道:“你不派兵在关外盯看着,一穆藏他们拿着这战果反水怎么办?”
“反水?!他要朝谁反水!”桑托怒道,“若是铁那勒部想上赶着去讨好赫胥猃,老子就把那几座城池白送给他!今后再见就是仇敌!”
“谁说他要反水了,”达门在旁朝他道,“你可别听风就是雨的!穆藏一众没少出力!由不得你这时候又给他加罪名……”
桑托双瞳冷光乍现,又朝座上诸人扫视一圈,见者皆被其神情一骇。
“还有你们!哪个想退守的现在就都回关外找他们铁那勒的人罢!别跟着!”桑托道,“咽不下这口气的、不怕死的都给我在这准备着出兵!这次就是不留后路,看谁耗得过谁!”
桑托神色激动,但这条理反而清晰起来。余众大概都知晓其意,达门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开口阻挠,心头到底是窝着火气的,便跟着道:“桑托说的不失为迅速突围之法,大家不若都回去想想罢。”
众人四散出帐,达门侧首看去,桑托面上冷水果有化冰之势,他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咱们在此烧杀掳掠的几个月,他们蛮人那头可没动作。我看,他们可是有意要看咱们笑话许久了。”
“甚么意思?”
“光我听说到的一点消息里,就有不少燕兵燕民转头去投蛮军的,”达门道,“更别说其他暗中逃窜的人了……苻璇那里军令严格,可是特地要求不杀降军、不掳百姓,他们想走乌特隆的路子笼络燕人呢。”
“不是说燕蛮之间多年征战,相互间仇怨不共戴天?”桑托冷笑,“怎么到了保命的时候又露出这么一副奴才嘴脸。”
“南蛮那些年跟燕国打仗也是就近在燕南扰境,这北方的百姓仗着地远路遥,谁会整日操心甚么国族大恨,平白找无趣?”达门不屑,“燕人不是惯常一副虚伪嘴脸,那甚么国仇至多也就是边关将士常挂嘴边罢了,普通百姓自己日子还没过好,没甚心思惦念这个……”
桑托也面露鄙夷之色:“硬是让这么一群无情无义之人空占着这片土地这么久,真是活该他们亡国亡得快……”
“先别感叹这个了,蛮人既然尚且存了个心思留后路,也是笃定这燕人要杀定是杀不净的,只得拿这招安之法暂时压制,来日也可备个后招……”
“别管他们,”桑托果断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教我去给那些燕人尸首一个一个造上坟,还好好祭拜一番?蛮人那种招数我们不屑,若是赫胥猃拿这种法子最后又调教出一批听话的燕人来,那他和原本的宗政皇门又有甚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