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七回
第一七回-一毛不拔陶猗锱铢计较,单刀赴会兵主得失逆翻
衙府之内,小厮一路小跑颠颠,正撞上从主屋出来的一众人,小厮方一抬眼,这几位都是锦服着身、冠冕奢华之人,当即知晓冲撞了贵人,连声致歉:“小的没长眼!冒犯了诸位罪该万死……”
他这一叫嚷,一众贵客身旁的随侍便见风使舵,适才主子在屋中的不顺心也就势得了发泄口,骂道:“哪里来的夯货……行事毛毛躁躁的!”
几位贵人冷眼不发声,小厮也没料到是此后果,连忙讨声致歉。
自那几位之后又行来一人,尖利着嗓子却不刺耳:“这小伙计怕是得了甚么急务罢……不如你先说说是为了什么事?”
小厮顺着那赭色的衣角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细眼,背脊一凉:“见过金大人……”
“看来这称呼算是改不来了,”金铎呵呵一乐,道,“你不妨先说说是来作甚的、这走路都急得抬不了头?”
小厮为难道:“是来找冯大人通禀事宜的……具体的,小的也没法说……”
见此人支吾,一旁恃主凌威的几个随侍还要发作,忽又听得身后又是一道声音,显然要比方才金铎声嗓严厉许多:“既是找我的……还愣在那里作甚!”
冯儒绕至众人侧首,脸色不大好看。视线却未看向前侧跪着那人,而是对冷眼旁观的众客所言:“几位回府还可好好商讨一番方才所谈事宜,三日后再给我确切答复。”
站在领头那人拱手朝其笑了声,道:“大人所说,草民定会向我家老爷从实说明清楚……只是仍有一言,是我家老爷在临行前特意嘱托的,刚刚忘了向大人言明。说的是‘这国亡民覆,若是我等没了活路,那其余的旧燕百姓也就更活不成了。可这求存之道也类比行商,需得货比三家,择优投入可成’。所以也请您也掂量着分寸,起码草民现下做不了主,也不知晓我们家老爷是否能应得了您的条件……”
冯儒方不惧其威胁,冷笑道:“知晓了,那便回去请你家老爷也再仔细权衡罢。”
那一众华服客浩荡而去,金铎落在后头,回身对冯儒笑道:“草民在此也帮不上甚么忙,就不跟大人添堵了,先行告退了。”
“金大人留步,”冯儒道,“这一众人中惟有你是从前在朝做过官的,怎么此时不能带头给一个利索的答案作为表率呢?”
金铎笑了笑,道:“冯大人,这官场于我,已是过去的事了。现下我只是一介草民,拥着这些钱粮田产为生。大人也得虑及着草民难处,难道您只惦念着我那些粮田,而不念着草民这几日做这中间人替大人联系到多少商号的大贾?既有从前同僚情谊,大人也莫要此时如此绝情呐。”
冯儒沉声:“本是利民的好事,如何就不愿行?大人吃穿所着,又要用多少银子?何必吝啬至此。”
“是冯大人高看草民了,”金铎道,“这民生社稷有它自己一步步的归途,我一人之力实在微小。况且从前燕朝尚存之时,有多少打着利民之名的举措最后落得一场空。草民也只是自知能力几何,不敢贪权冒进罢了。更甚一步,草民从前也不过一阉宦而已,在冯大人心中,您果真将我等看作甚么忠善之徒吗?”
冯儒蹙眉看着他。
“草民告辞。”金铎最后留下一声笑音,大步而去。
门口众人一下子走光了,院内顿时清净辽旷许多,冯儒抿唇,自鼻端嗤了口气,对仍然跪趴地上的人道:“起来,进屋说。”
小厮松了一大口气,抻袖擦了把冷汗,随其进了房门。
这书房仍旧为从前冯儒在尚书省所用,内间陈设布置如故,连带着当初墙上一副长卷手迹都没变过位置。
“说罢,是何事。”
小厮低首禀道:“回大人,是宫里得的消息。说是先前渭水处染病的几城中忽闯出一名为‘仇凤’的人,收拢旧燕军伍,招兵买马。帝京此处方有人闻风而动,那胡羌的狼主当即委派数万胡军包围城郊四处燕地降军,同时封锁各城城门,禁止燕人通行……并且也要遣胡人来看管您和其他几位前燕的旧臣,估计几个时辰就要过来了。”
“仇凤?”冯儒未反应及,只觉陌生,“向前没听说这名字,是何来头?”
小厮低了声音道:“据外城见得其人的说……那位是……是……”
“有话直说,别磕磕巴巴的。”冯儒皱眉。
小厮纠结道:“说是……当初煜王殿下边战未死,此时突然改换了名讳又行兵战事……您说这事可不是见鬼了吗,该不会是有人肆意打着前朝旧号想要搅乱是非罢……”
冯儒微怔,先前在秋暝山庄时谒见过煜王其人,却未听说其有自立门户之意,这时候渭南诸城方才安定下来,怎么又兴起了这战事是非?从其往年微淡印象和上次相见时交谈所言,宗政羲绝非贪权急功之人,他方才应下邵潜一众自胡人那处的游说劝降之意,是为了百姓安定。若煜王又要挑起兵战,他又该如何归从?
思量片刻又觉不对,若是宗政羲有心复燕、清剿外族,直接将煜王名号公然宣示,其意义已然分明,其在各城旧部属军自然云合景从。这般遮遮掩掩、又改换了名号,可见并非是为此,也不是从前男人行事作风,说不准有何内情在其中。
小厮见其沉默,以为其同样心灰意冷,意欲安抚道:“大人……”
“邵潜那处可有甚么动静?”冯儒打断他。
“没、没听说有动作,”小厮道,“邵大人估计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那就先等着,且看着胡人那边有何动静,”冯儒沉声,道,“反倒是今日来的那几家富商管事,个个都是难应付的。怪不得自前朝初建朝时便厉行‘抑商重农’,这一个个的……若是令其再揽掌了要权那还了得。”
小厮建议道:“您可要去寻邵大人再细细商议一下此事?”
“等过了午歇时候罢,”冯儒单支手臂于桌,两指重重揉了几圈太阳穴,半闭双眼,“……这一次到胡廷,我定不再甘心退让了。”
小厮看他疲倦,不忍相扰,欲退时又想及一事,禀道:“大人,韩大人上午着人来传话说想邀您一同在其府上用午膳,您看小的是去应下还是直接回绝了……”
冯儒两挂眼袋吊着疲惫,沉默须臾,忽问:“……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业已过了大半了。”
“去,”冯儒缓缓起身,略整袍袖,“备车,现在就去。”
冬日近午,有悬日却无热度。冯儒乘着马车到达韩怀瑾的住处,说来为巧,正好见到欲寻之人同在此处,省了他下午专程再找邵潜的工夫。
“看来今天也并非是我一人的荣幸了。”邵潜入座,看着桌宴上一道道佳肴,意有所指地笑道。
“从前一直没有机会私下邀邵大人共食,后来辞官之后也自以为远离了京中人物……而今时过境迁,也算得上是天意促成的好事了。”韩怀瑾淡淡一笑,绰然有当年簪花少年郎的风姿,而眼角细纹反而更添成熟雅韵。
邵潜隐约忆起当初在朝时内侍省的宦吏如日中天,这人跟随于后却又总是差些味道。自己作为当初私下公认的阉党权宦之一,少不得见有朝内诸多文人士官通过他讨奉那群太监欢心。他一边将其人记录于心,一边私下使绊、将名册汇总至太子桌案。或许是韩秉瑜的文气形容仍要卓于他众,也或许在他初入官场方得升迁一阶时便听得此人名号远播――年少登科仕进,当年曾在琼林宴上占尽风头的一甲才俊,后又在德厚识广的谢芝门下治学,其诗文更受陛下钦点,于同龄人间已是足以仰羡的存在。
白驹过隙,流光飞梭。
时间过得太快,谁也预知不得往后的人事能变化到何种地步。回望从前,也只是徒添唏嘘罢了。谁人也不敢在岁月面前自称赢家,今日所有,皆是明日所弃,后日所忧。
论说起拜入师门早晚,韩怀瑾与当年的倪从文属同批仕宦,而冯儒反倒是后来的师弟之流。乃至有人后来传言,若非年岁不合、且晚到数月,谢大人那门婿之名必得落得韩秉瑜头上,又怎生轮得到倪从文当年一介贫家士子得了这等便宜,后来再依凭妻家名利一步登天,引得再后来的一众风波?
邵潜旁观多年事,自然于此流言不甚认可,但对这从前才子落得如今下场,多少也有些怅惘。所谓旁人富贵时多眼红、落魄时便起怜悯心肠,邵潜也不例外。由起先的讥嘲不屑到而今淡然视之,丝丝惜叹不免而生。想来若非从前一时糊涂、陷于泥潭无可自拔,也不至于迄今没有半分建树,平添眉间忧愁。
“我们三人之中,当属韩大人你年纪最轻,本来还未至告老的年岁,”邵潜笑意敛了敛,“这膳宴……如何都不该你来着请。”
“大人说笑了,到了办事之时,哪有人总盯着你年纪大小看,”韩怀瑾稍稍偏了头,道,“伯庸……从前多有照拂指点之处,邵大人此行又为圆我这后半生残愿,我自认算是将少老种种滋味体尝个遍,来日也就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