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张文达巧遇阔大少金芙蓉独喜伟丈夫
话说张文达当下说道:“你不抵赖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报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气死了。”霍元甲道:“气死了吗?打擂打输了,有什么可气?更何至一气便死?”张文达忿然说道:“你打赢了的自然不气,我徒弟简直气得快要死了。”霍元甲哈哈笑道:“原来是气的快要死了,实在并不曾死。你张先生这种来势已属吓人,这种口气,更快要把我们吓死了。我劝张先生暂时息怒,请听我说那日高徒和我动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面之词所误。
“我霍元甲虽是在上海摆设擂台,只是本意并非对中国会武艺的人显本领,那日你那高徒上台的时候,我同事的接着他,请他在签名的簿上签名,他不作理会,来势比你刚才还要凶狠。我摆擂台的规矩,无论什么人上台打擂,都得具一张生死切结;伤了自治,死了自埋,两方都出于自愿。你那高徒当时就不肯具结。我因见他不肯具结,便将我摆擂台是等外国人来比赛的意思说给他听;并请他帮我的忙,有本领留着向外国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说,非与我见个高下不可。我见他执意要打,还是要他先具结。他这才在结上签了个东海赵的名字,他既签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动手。
“第一次我与他玩了一二百个回合,以为给他的面子很足了,停手对他说:‘你我不分胜负最好。’谁知他不识进退,误认打一二百个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罢。我想他是一个年轻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练到他这种胆量也不容易。我摆擂台既不是为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又何苦将他打败,使他怀恨终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动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台上;对他说这下子可以罢手了,仍是不分胜负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气浮,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个,分了胜负才肯罢手。我那时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太顾了他的面子,便不能顾我自己的面子。第三次动起手来,我只得对不起他,请他跌了一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跤之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掉头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会儿,他睬也不睬。于今凭你张先生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张文达听了这番话,气得满脸通红,张开口嚷道:“得哪!不用说了,再说连我也要气死了。你摆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来打;既不愿意与中国人打,就不应该摆擂台。我徒弟没能耐,打不过你;那怕被你三拳两脚打死了,只算他自己讨死,不能怪你。我断不能找你说报仇的话。你为什么拿他开心,存心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面子。你还说不是想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你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看打插的人开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现在却还向我讨好,显得你是不忍败坏我徒弟的名誉。也凭你自己说,你这种举动,不气死人吗?”
霍元甲也气得脸上变了色说道:“你这人说话,实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对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认做恶意,你说我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的看客开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台来打的,不是我请他上台的。你徒弟不愿意丢面子,谁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逼着你徒弟把武艺练好,此时却来责备我不应该打败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难为情。”这几句话说得张文达暴跳如雷,一步抢到房中,站了一个架式,咬牙切齿的指着霍元甲骂道:“你来你来,是好汉,和我拼个死活。”
农劲荪至此委实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将两条胳膊张开说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报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输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了面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丢失的面子收回来,自然也得在挡台上和霍先生较量,打赢了方有面子。于今你跑到这里来动手,输赢有几个人知道?”
张文达忽见农劲荪这般举动,不由得翻起两眼望着,呆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谁?干你什么事?我是要打姓霍的。”农劲荪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来上海摆擂台,断不怕你来打。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为你设想的。你若自问没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对手;我就劝你打断这报仇的念头,悄悄的回去,免得丢脸呕气。如果自信有几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这里打了;这样还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式,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离家几千里到上海来,为的就是要收回这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罢。”霍元甲笑道:“你来的太不凑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张文达愕然说道:“那么教我去哪里打呢?”农劲荪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姓霍的可以摆得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霍元甲接着说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一个粗人,初次到上海来,不知道租界是什么地方,巡捕房是干什么事的?更不知道摆擂台,有去巡捕房请照会的必要。以为只要自己有握擂台的本领,便可以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罢。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账。”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
张文达怀着满肚皮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荪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弟,并像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设的客梭,独自思量,不知道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账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么?”魏账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的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张文达道:“你知道很好,我且问你,我于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计算计算,应该怎样着手?”
魏账房听了,现出很诧异的神气,就张文达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拟擂台吗?摆了干什么?霍元甲擂台开台的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的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待各国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张文达摇头道:“不是。”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
魏账房问道:“你已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魏账房吐了吐舌头说道:“那容易在上海握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停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的事。”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
魏账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的骇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声名,不能摆在偏僻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圔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面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查,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么?并且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不但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很懊丧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领了执照吗?”魏账房道:“不待说自然领了执照。休说摆擂台这种大事须领执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点儿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领执照。霍元甲若不是执照上限定了时间,为什么说满了期不能再打呢?你糊里糊涂的答应下来,据我看没有几百块钱,这擂台是摆不成的。”张文达摇头叹气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这一遭简直是白跑了,我一时那来的几百块钱?就有钱我也不愿意是这么花了。”
魏账房道:“我替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方法。你刚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吗?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迟拆几日,也许他肯与你通融。有现成的擂;只要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他肯借给我,自然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摆擂台,为的是找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与他见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就去也不见得肯借给我。”魏账房道:“你迨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简直没有旁的办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的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是没有办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张园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碰着硬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走去。
原来张文达昨日已曾到张园探望,只因时间太晏,霍元甲已同着许多武术名人,举行过收台的仪式走了。张文达扑了一个空,所以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那么一次。今日再到张园看时,拆台的手脚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还不曾打扫清洁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隐约看得出是搭擂台的旧址。张文达在这地方徘徊了好一会,没作计较处。此时到园里来游的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行了一阵。忽走进一所洋式的房屋里面,只见一个大房间里,陈设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的游客,坐着品茶。
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回答,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的游客,望了几望;忽紧握一对拳头,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了!好大胆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哼!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乱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声的时候,一般品茶的旅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和唱戏的武生,在台上说白一样,横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说下去,越说越起劲。多有听不仅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
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衣服穿得极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两个富贵家公子的人,起身离开茶桌,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呔了一声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张文达虽然是一个莽汉,但是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当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东人,姓张名文达。”这公子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握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没有对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这里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二人贵姓?这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我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大约很少。”张文达连连拱手说道:“两位少爷请坐,听我说来。我这回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来,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昨天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
盛大少爷问道:“你见过霍元甲没有?”张文达道:“怎么没见过?”盛大少爷又问道:“你以前曾与霍元甲打过没有?”张文达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过,我徒弟和他打过。”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谁打赢了呢?”张文达道:“我徒弟的武艺,本来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没有输赢。”
盛大少爷问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张文达昂头竖背的说道:“我山东从古以来,武艺好的极多。我在山东到处访友,二十年来没有逢过对手。两位与我今天初次见面,听了必以为我是说夸口的话。我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却是会邪法的,能念咒词把人念倒,我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功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我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只管摇头说道:“你究竟有些什么本领,敢说这种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相信。你有些什么本领?这时候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看看么?”张文达一面踌躇着,一面拿眼向四处张望道:“我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便什么时候都可显得。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屋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领,一时没有法子显出来,我且显一点儿硬东西给两位看看。”随说随往外走。
盛顾二人以及许多游客,都瞧把戏似的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的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你们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请看这一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有人说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有七八百斤。”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我于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我有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像这样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得起?”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领。”说时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近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就和铁锹扒土一样,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伸,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个少爷,和一大圈的游客,不知不觉的同时喝了一声好。
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我不但能这么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就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围着看的游客,纷纷后退;惟恐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
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罢!这样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张文达只得停手,缓缓将石头就原处放下笑道:“怕什么!我没有把握,就敢当着诸位干这玩意吗?我这是真气力,一丝一毫都不能讨巧。不像举石担子的,将杠儿斜竖着举上去,比横着举起来的轻巧得多。那杠儿的长短粗细,都有讨巧的地方。像我举这种石头,一上手便不能躲闪。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称大力士!诸位先生多亲眼看见他在这里摆了一个月擂台,究竟曾见他这个大力士,实有多大的气力?这石头他能像我这样在一只手上耍掌花么?”
盛大少爷道:“霍元甲在这园里摆擂台,名虽摆了一个月,实在只仅仅摆了一天。就是开台的那天,跳出一个人来,上台要和霍元甲较量。听说那人不肯写姓名,要先打后说名姓;霍元甲坚持要先写名姓后打。争执好一会,那人只肯说姓赵,东海人,名字始终不肯说。霍元甲没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赵的打。第一回姓赵的打得很好,腾挪闪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维姓赵的功夫好,劝他不要存胜负的心。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还打的好看,打了一阵,姓赵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体也往旁边一歪,跟着跌倒了。霍元甲跳起来,又劝姓赵的不要打了,姓赵的还是不依。
“第三次打起来,姓赵的武艺,毕竟赶不上霍元甲。接连打了那么久,大约是累乏了;动手只一两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条腿,顺手一拖,连脚上穿的皮靴都飞起来了。我那时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和我同坐的一个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艺,眼明手快,当下一手便将皮靴接住,对姓赵的抛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抛落在姓赵的头顶上。一时满座的看客,都大笑起来,只笑得姓赵的羞惭满面,怒气不息的走了。从那天打过这么三次后,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个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显得什么本领。实在霍元甲的气力怎样,我们不知道。”
顾四少爷道:“我看气力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有很大的关系。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气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气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较这位张君矮小多了。他的气力纵然强大,我想断不及张君。”
张文达道:“我就不服他自称大力士,并且在报上夸口,说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虽铜头铁臂的好汉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爷那天看见和他打的东海赵,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气力很小,连一百斤的石头也举不起,从我才练了四五年的武艺。他原是一个读书的人,每天得读书写字,不能整天的练功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这姓赵的武艺最低,最没有把握。他到这里来打擂,并不是特地从山东准备来的。他因有一个哥子在朝鲜做买卖,他去年到朝鲜看他哥子,今年回来打上海经过,凑巧遇着霍元甲摆擂。
“他看上报上夸口的广告,心里不服;年轻的人,一时气忿不过,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过便走,不留姓名给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过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领,究有多大,想借此试探一番。我这回到上海来,一则要替我徒弟出这一口恶气;二则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报吹那么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长着三头六臂,不是天生的无敌将军,如何敢说铜头铁臂也不怕的大话?”
盛大少爷听了现着喜色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当时看了那广告,心里也有些不服。不过我不是一个练武艺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拚个胜负;我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多少会武艺的人,就没有能敌得过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头,三拳两脚将他打败。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个月,却不见有第二个人来打擂;那报上的大话,居然由他说了。我心里正在纳闷,今天你来了很好。我老实对你说罢,霍元甲这东西,我心里很恼他;他不仅在报纸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还大的了得。我因为钦佩他的武艺好,又羡慕他的声名大,托人向他去说,我愿意送他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他到我家里住着。一来替我当护院,二来请他教我家小孩子和当差的拳脚功夫,谁知他一口回绝不肯。
“后来我探听他为什么不肯,有人说给我听。他练了一身武艺,要在世界上当好汉,不能给人家当看家狗。你看他这话不气煞人么?练了一身武艺,替人家当护院的,不论南北各省都有。难道那些当护院的,都不是好汉吗?都是给人当看家狗吗?他不过会几手武艺,配搭这么大的架子吗?所以我非常恼他。你放胆去和他打!你能将他打败,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你住在我家中;高兴教教拳,不高兴就不教也使得。”
张文达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问打不过他,也不巴巴的从山东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栈里,见了他的面,本想就动手打翻他。无奈和他同住的,一个穿洋衣服的人,跳出来将我拦住;说要打须到擂台上打,客栈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错,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败的;我要出这一口气,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当着许多看的人,把他打败。因此我就答应了他,约他今天打擂。他才说出他的擂台,只能摆一个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摆一座擂台,一般的登报,他来打我的擂台。我当时不知道上海的规矩,以为摆一座擂台,不费多大的事。答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道是很麻烦的一桩事。于今我摆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较。”
盛大少爷笑道:“摆一座擂台,有什么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么规矩。你向何人打听了一些什么规矩,且说给我听听。”张文达道:“第一就难在要到巡捕房里领什么执照。这执照不但得花多少钱,巡捕房里若是没有熟人,就有钱也领不出来。没有执照,不问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摆擂台。”盛大少爷点头笑道:“还有第二是什么呢?”张文达道:“第二就是租借摆擂台的地方。”盛大少爷道:“租惜地方有什么麻烦呢?”张文达道:“这倒不是麻烦;只因好的地方,价钱很贵。”盛大少爷哈哈笑道:“还有第三没有呢?”张文达道:“听说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很得花不少的钱。”盛大少爷道:“没有旁的规矩了么?”张文达点头道:“旁的没有了。”
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的手,仍走进喝茶的地方;就张文达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和顾四少坐下说道:“只要没有旁的规矩,只你刚才所说的,算不了一桩麻烦的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给你一座极漂亮的擂台。只看你的意思,还是摆在这园里呢?还是另择地方呢?”张文达只喜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说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来,也不知道上海除了这张园,还有更好的地方没有?”
顾四少爷说道:“上海的好地方多着,不过你于今摆擂台,仍以这园为好。因为你徒弟是在这园里,被霍元甲打败的。你来为报仇,当然还摆在这里。你的运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合该要倒楣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怪不得你说摆擂台,是一桩很麻烦的事;若不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无论遇着谁都办不到。你知道霍元甲为摆这一个月的擂台,花费了多少钱么?有许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卖入场券的收入,还亏空了二千多块钱。他明知摆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断不是你这个初从山东到这里来的人,所能办得了的。故意拿这难题目给你做,估量你手边没有多钱,出头露面的朋友又少,摆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顾四少爷这番话,简直和亲眼看见霍元甲的心思一样。他和我徒弟打过,知道我是专为报仇来的,不敢随便和我动手。他于今自己觉得是享大名的好汉了,恐怕败在我手里,以后说不起大话,所以欺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着摆擂台的话来使我为难。我那客栈里的魏账房,怪我不该胡乱答应,我心里懊悔,却没有摆布他的方法,真难得今日无意中遇着两位少爷。”
盛大少爷道:“霍元甲绝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内摆在擂台。他忽然看了报上的广告,就得使他大吃一惊。霍元甲没有摆擂台以前,上海有谁知道他的姓名?自从在各种报纸上登载摆擂的广告以后,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个好汉,并且当开台的那几日之内,全上海的人,街谈巷议,无不是称赞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国的人称赞他了。你于今初到上海,正如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样,也是无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台摆好,广告一经登出,声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摆设一座擂台,自然不仅霍元甲一个人来打。各报馆对于打擂台的情形,刊载的异常详细明白,即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相打时的手法姿势,各报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将来霍元甲及其他来打擂台的,与你相打的手法姿势,不待说各报都得记载。你能把霍元甲打败,这声名还了得吗?
“我家里多久就想延请一个声名大、武艺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便跟我同走。这种人在你北方称为护院,在我南方称为保镖。于今武艺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声名大的。延请保镖的人,声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语:‘有千里的声名,就有千里的威风。’有大声名的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来下手。若已经来了,全仗武艺去抵挡,就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
盛大少爷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罢。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于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罢。”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
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还争持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账,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让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车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忙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嘻嘻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
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股,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
哪知道是弹簧座塾,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股,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
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将背紧靠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前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像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捏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
一会儿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雄彪大汉,一个个挺胸拱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罢。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