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上兵伐谋:管仲传.3》(5)
夕照临淄
一
齐桓公四十二年(公元前644年),周历四月初。昨夜下了整整一宿雨,雨不算大,却没完没了,仿佛恼人的情绪,缠缠绵绵不得休止。一辆轩车在水蒙蒙的世界穿行,宛若拦路强寇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湿了乘车者的衣衫冠带,还嚣张地渗进眼耳口鼻,使他呛出七八声喷嚏以及两行眼泪。
走了半里路,管鸣已向这水世界抛出无数喷嚏,泪也多,偏偏忘记带手巾,倒也顾不上体面,扯起衣袖揩鼻子擦眼睛。倘有不明底细的,偶一遇见,还以为他在哭泣,其实他如果当真落泪,也属正常。
他刚去探望生病的隰朋,原是有极要紧的事告诉隰朋,可怜隰朋已说不出话,幸而能认人。见到他,隰朋也许是想起管仲,一直抓住他的手不放,泪流不止。他看得心伤,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下去,只能喋喋着“安生养病”这些场面话。
该说的事讲不出口,憋回来像硌在心上的尖锐石子,心疼得恐慌,倒是可以去寻鲍叔牙倾诉,可他已经有很久没见到鲍叔牙了。
鲍叔牙也病了,至今有两三个月没出门,家里宣称鲍子的病要静养,因而禁断访客,无论是谁,来也不见,即便有宗庙不血食的急事,也得先等鲍子病好。
管鸣想,最不被准予面见鲍叔牙的访客,应该就是自己吧。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登门求见数次,其他话只字不提,只说探病,却都被挡了出去。他不愚拙,能猜到鲍叔牙不见他,不是本人的意思,鲍叔牙纵算病至垂危,知道管仲家人求见,无论如何也会勉力一见,管鲍之交生前不离不弃,死后一样不忘不舍。
祖母说:“你们这位姑母心思太多,乃父在时,她尚有忌惮,而今乃父已殁,鲍叔又病不能理事,她端出鲍氏主母的架势,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所以祖母不让他去找鲍叔牙,她说找了没用:“有你那矜贵寡情的姑母把门,你叩门一百次,她撵你一百次。”
可管鸣不愿放弃,祖母是天塌了也撑得住的刚强性子,他比不得祖母的洒脱,更不能坐而待祸至,父亲临终前交代,若有难,可去求鲍父,不过父亲也说了,鲍父那里走不通,还可以求宁戚。
要不要去见宁戚?管鸣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罢了,不仅因为他对宁戚始终存有疑虑,虽然父亲笃定宁戚能救急难,但他不能确信口碑一塌糊涂的宁戚是否敢于担当,再也是因为宁戚最近不太方便。
隰朋大渐弥留,宁戚心情恶劣,身上便不好,不免病病歪歪,听爱打听的管氏家徒窃语:“宁子时常躲在人后哭呢。”纵然是自称为小人的宁戚,仿佛唯利是求,原来也有在乎的人,隰朋便是他最在乎的人,唯一可交心的朋友。
真是邪门了,这个病,那个也病,临淄城是有瘟疫吗?君子们挨个儿地染疾,病了不说,还都是垂死之相。自从父亲去世,齐国朝堂愁云惨淡,国君有回伤心地对群下说:“仲父殁后,诸事不顺。”
去年诸侯师救徐,不与楚正面作战,反去征伐楚之附庸厉国。可恨的是,数国联军看似气势汹汹,恁就攻不下一个芝麻小国,像是齐国的“瘟疫”传染给诸侯之师,各国战士疲软得像临时拉来的白徒,举不起戈,射不准箭,驾驭战车常常偏轨,后来还是楚国军队主动撤离徐国,列国才结束了这次尴尬的出征。
再有那在太行东山下纵横驰骋的白狄,终于跨过黄河,今年伐郑,明年征卫,一时间黄河东岸烟尘弥张、兵戈扰攘,诸国自要向伯主求援,请伯主将这祸害诸夏过烈的白狄赶过黄河,若能像当年为燕国讨伐山戎一般,端了白狄老巢,那便更好。可齐国是有心无力,至多为同盟筑城修墙,保得城邑不被攻破,甚或,偶尔师法周天子,送去无用的口头慰问。齐国面对强敌的衰靡不振,导致列国腹诽不绝:当年那个能抗赢强悍山戎的齐国,跑去哪里了?
怀想当年父亲在时,齐国霸业如日中天,北伐山戎,南征荆楚,领诸夏服膺,归一中原,齐国战士的威名震慑天下。过去听鹿无极说过:“我齐国战士每有激战,知道执政在中军坐镇,心里踏实,敢战而不惧死,因为我们战死了,执政不会不管我们家里人。”
管仲不在了,那撑在许多人心里的支柱便倒塌了,也包括小白。
小白如今性情大变,没有管仲在他身边警醒鞭策,他仿佛战车偏离阵列,由着性子横冲直撞,有时像个悖乱荒唐的昏主,有时像个阴戾残酷的暴君。管鸣却觉得,小白更像是没人管的小孩子。
在管仲的葬礼上,小白为管仲服了最重的斩缞,掌丧仪的祝官提醒国君,没有君为臣服斩缞,这是非礼。小白竟自暴跳如雷,令左右御士将那祝官捆起来,拖到哪个水沟里鞭笞,打死为止!那时鲍叔牙还没病不能起,与小白竭力争执,小白起初固执不听,鲍叔牙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君素昔尊崇管子,却在他灵前动起赫斯之怒,戕害无辜,致他背负恶名,他在天有灵,岂不寒心?”
鲍叔牙的话像敲在心上的重锤,小白哭成个失祜的孩儿,终于放了祝官,但服斩缞不变,国君铁了心执意以为子之礼送丧,连鲍叔牙也不劝他改丧服,再没人敢去进言非礼。
小白带头为管仲服斩缞,让卿大夫们很为难,服不是,不服也不是,服了非礼,不服又怕国君责怪。诸公子却没这顾虑,随从效之,倒不是他们自觉性高,而是看见太子昭的前车之鉴,太子昭临丧时仅仅服了腰绖与首绖,遭小白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仲父何尝亏待过你,若无仲父,尔安能为太子?今仲父亡故,你便将他抛之脑后,何其薄情也!”
太子昭其实甚冤,依周礼,君不为臣服斩缞,太子是国贰,算半个君,一样不用服斩缞,小白要极尊管仲,那是他的私愿,非得强逼人人跟着他发疯。
太子不服重孝,为国君怒斥,事情传开来,诸公子立时心明眼亮,一个接着一个服斩缞吊丧,不仅如此,还在管仲灵前擗踊号哭,有的以头抢地,有的猛抽耳光,有的抽搐发癫,有的哭至晕厥,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死人是小白。生得最丑的公子商人,哭得最婉转动听,他准备了一篇偌长的祭文,哀哀戚戚地念了约两个时辰,才堪堪结尾。与丧的君子都知道诸公子作假,看戏似的欣赏公子们的绝伦表演,可架不住小白满意。
最出乎意料的表演来自公子无亏,他在小白去国与盟期间,被软禁在家,明面上是小白下令,可谁都清楚,真正要羁锁他的人是管仲。
管仲去世,公子无亏再是戴罪之身,也得来露个脸,哭一场,哪怕哭完了,小白又把他关起来。却不知他一向闷在家里,从哪里打听到小白为管仲服斩缞,岂会特立独行不服?于是也服斩缞临丧。
人来了,少不了要哭,他偏与诸公子不同,诸公子是浮夸地表演悲痛,他却是隐忍地悲泣,哀毁而不过逾,痛悼而不失礼,那伤心看起来格外真实,以至小白叹道:“此子真悲也。”
就是这句评价,次日,守在无亏门前的御士悄然撤走,看门的人走了,可小白并没明令无亏可以自由行动,所以无亏依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他知道长卫姬沉疴难起,也没去向小白求情,允许他探望母亲。
一个多月后,长卫姬病逝,闻说她临死前的愿望是见儿子一面,不过,当无亏闻丧奔赴,长卫姬已死去多时。小白知道无亏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召来无亏问道:“你母亲将死,为何不来求寡人?寡人不是无情之人,难道不容你母子见面吗?”
无亏哭着说:“儿子是罪人,得保首领属腰,已是君父过逾之恩,不敢有非分之求。”
小白不禁伤切悲叹,因为长卫姬的死,也因为可怜无亏失母,那对无亏的猜疑与怨恚渐渐消散了。外间纷说,公子无亏好手段,在管仲灵前洒两行泪,母亲将死而不顾,便重获君心。这些议论,小白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或许也是不相信的。
管仲的死给小白造成极大的精神创伤,他迫切需要情感补偿,无论这情感是真心付出还是假意奉迎。渴慕情感,必然会反抗理智,所以他讨厌板起面孔的冷静说教,过去他畏惧鲍叔牙,鲍叔牙讲论大道理,他纵有不乐意,也要强迫自己听服,现在鲍叔牙再一板一眼地训诫诤言,他会不耐烦地打断道:“鲍傅不要说了。”
小白不再是从前的小白,抑或,他其实一直是自己,只是过去管仲唤醒了他内心最好的自己,管仲一死,引导他向好的力量没有了,最好的自己消隐了,最坏的自己却越来越显现。
回想过去这一年,好事几乎没有,坏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管鸣忽而生出大厦将倾的恐慌感,如果父亲还在该有多好,天大的难事,父亲也能从容应对,那么艰辛的变国之政,父亲也推进下去了,何况是现在这样……
轩车行到了管氏宫门前,管鸣才刚下车,就见管启方和召弃疾一前一后奔出来,乍与管鸣相遇,慌得止步行礼。管鸣乜视他们一眼,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多,个头齐平,很像两兄弟,因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管启方道:“正要去寻父亲。”
管鸣错愕:“寻我?”
管启方看了看召弃疾,说道:“刚刚弃疾来告,伯母邀了姑母,再有姑祖母,往家中一聚,又来请太祖母,这会子她们都在伯母家中。”
这话说得不着边际,不是一家人,怕是听不懂,意思是管友的妻子邀请管璧、管忆做客,把管母也请去了。可女人们聚会而已,干自己什么事,竟要巴巴地来寻自己?
管鸣正在纳闷,骤地,像有一把斧子劈开脑子,一个想法喷出来,急声道:“你姑祖母也在伯母家里?”
“是。”回答的是召弃疾。
管鸣豁然明了,管友妻子邀妯娌做客,本就奇怪,只因管友与家里关系几乎决裂。前回父亲临殁,他不现身,父亲死后三日,他才赶回来奔丧,祖母当时或是太过哀伤,既没斥责,也没质问,只是痛心地问他:“你就这样恨你父亲?”
管友一言不发,默然流泪,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祖母不严词追究,管忆却不肯宽恕,给了管友一巴掌,让他滚:“父亲不用你装孝子哭灵!”被亲妹当众羞辱,周围人也在明里暗里指戳他不孝,管友觉着颜面受损,当真要走,管母喊住他:“你要走,我不拦你,送了父亲再走,他到底生养你一场。你纵便恨他,可你母亲何辜!她魂若有灵,知道你父子生隙,你竟不肯送别父亲,她要如何思量?”
提及母亲,管友那坚硬起来的心肠软塌下来,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之后,任凭管忆如何当面背后地詈骂,他也没走,仿佛塞了双耳、闭了双目。但直到葬礼结束,他也没说那迟来的三日,到底去了哪里。
然而一个月前,家里人都知道管友在那三天做了什么,用管母的话说:人无完人,谁都可以犯错,但友犯下的,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因管友这个不该犯的错误,原来隐藏的危险,忽然撕开了层层遮蔽的纱罩,显出狰狞面孔。管鸣与管母数落,兄长为何就看不出?他这样不顾所以,会带来多大的祸患!管母说:“人之最愚者,正在把错谬当成正确,知子莫如父,尔父早已看穿了他,不得已严苛管束,可惜他终究辜负尔父苦心。”
有了这些不堪追溯的前因,管友妻子邀家里人一聚,便显得古怪。尤其管忆与管友水火不容,前次知道管友失踪的原因,若不是召御寇死命拦阻,已打上门了,今日竟安然接受邀请,过于反常。仔细想想管璧也在邀请之列,这事就说得通了,管璧与管友从来交好,管氏宫任何一人或者管忆相请,她都有警惕心,未必动窝,管友妻子招呼,她却不会拒绝,而且妯娌人人受邀,不是单请她一个人,更会减轻怀疑,她一走,那鲍氏宫就……
能想出这调虎离山之计的,除了老祖母,还能有谁?管鸣记得,父亲母亲都曾称誉祖母智略过人,她是懒管人间纷争,愿意过闲云野鹤的散淡生活,父亲有回自谦道,若祖母是男人,要与他争政,他只有认输。
管鸣想到此处,本来颓唐,一瞬间精气神都提上来了,立马要奔去鲍氏宫,可一只脚才迈出去,突地像踩了尖刺,又收回来,转身看着管启方、召弃疾:“是太祖母让你们来寻我?”
管启方点头:“是,适才弃疾来家里,太祖母叫我与弃疾一起寻父亲。”
管鸣心里仅剩的疑惑,现在也清楚了,他叹道:“那便是了。”他指着两人,“你两个,去一趟鲍氏宫,见到姑祖父……”他微一停,并不犹豫,说道:“把伯父的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