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兵伐谋:管仲传.3》(1)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一章《上兵伐谋:管仲传.3》(1)

宅兹中国一

齐桓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62年),盛夏来临,热浪像翻山,翻过一山,还有更高的山峰等在后面,住在城里的君子们不耐酷暑,常要走出城来,去那山林间、水泽边避暑。在最热的季节里,小白也离开临淄城,他要去避暑的地方,是泰山脚下的谷城(今山东东阿)。今年开年,天寒地冻的日子,谷城刚刚营造,半年过去,寒气早消,暑气日深,城已建成。但营建这座城邑,并不是为国君避暑,而是为赐给某位重臣做封邑。

这位重臣便是管仲。

列国显赫的卿大夫家族,大多有封邑,这是地位的象征,也是使后代子孙永不受穷的保障。小白认为仲父功高,岂可无封邑,遂将谷邑赐给他。

卿大夫一旦拥有封邑,获得的任何政治荣耀就不再是他个人的,而是一个家族的。小白实是用此举向世人宣示,他不仅宠遇管仲,还要宠遇管氏家族,他要让管仲的子孙在齐国永享尊荣。

谷城建成后,自要上告国中,小白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好奇,便说要去仲父的新家做客,他又好热闹,断然不肯独自去,必要邀上亲近臣僚。恰寻得个避暑的由头,他便邀请管仲与鲍叔牙以及他们的家人同往,难得的是,久病不出门的高傒竟也随君出行。小白格外高兴,从临淄去谷城的一路,有一半行程是与高傒同车。

或是君臣太久没有相处,满腹倾诉藏得太多太满,小白与高傒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是动情回忆从前,叹息若无高傒,他早就命归黄泉;有时会像个孩子似的向高傒求问,他为君二十多年,能否称为明君,高傒总是肯定地回答他“国君是明君”;有时会唤来一个人,三人一同闲聊,说到兴头上,也要小酌。

令人称奇的是,这个第三人竟是管仲的母亲。

小白原来对管母不甚了解,不过当作年高德厚的慈祥母亲,但这趟同行接触下来,忽地像发现了储量巨亿的金矿,惊喜绵绵不断,他终于知道管仲的睿智阔达源于何处。

于是,随行人员常常见到古怪的一幕,国君、高子与古稀之年的老妇谈笑风生,底下人既好笑又困惑:国君与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能说什么?还说得热火朝天,总不能是议国政吧?

一行人抵达谷城,小白兴致高亢,立即就要举宴庆贺,一贺新城得成,一贺出游顺利,再一贺,为管仲母亲上寿。不想本该充任东道主的管仲在来的路上中了暑,又是反胃又是眩晕,行到城门口时,忽地体力不支,如非驭车的召御寇手快扯住他,险些摔下车,于是这宴是没法赴了。

“仲父歇着吧,身体要紧。”小白体贴地说。

谷城是管氏封邑,故而城内有管氏宫,比之临淄的管氏私第,稍微窄了一点儿,但也有三进院落,墙还特高,仿佛一座城中堡垒。众人皆住进管氏宫,小白在前院举宴,生病的管仲却在后院寝卧休息。

因小白说是家宴,不拘君臣内外,弃了束缚,才亲密热闹,所以管、鲍家人也可与宴,还为管仲母亲安排尊位,但为管仲身体的缘故,姜婧没去,她留在后院照顾管仲。

安静地待在阴凉之处,不被烈日曝晒,管仲的晕厥好些了,只是仍没力气,半躺在榻上养神。姜婧吩咐下头打来一盆温水,她便浸了一条手巾,绞得半湿不湿,慢慢给管仲擦脸。

被湿手巾盖住脸,管仲的声音嗡嗡的:“本为避暑而来,我却染了暑气,着实好笑。”

姜婧忧虑地说:“你是太累了,远涉行道,天也热,怎不生病!你说你这些年,有停下来的时候吗?”

管仲认真地说:“身为齐执政,不得不累,欲为闲大夫,则齐不治。”

“知道你是齐执政,知道你有职责,我无非担心你累坏了身子。”姜婧无奈地一叹,她将那湿手巾拿开,重又浸在水里,感慨道,“你瞧母亲,比你还矍铄有神,连国君也服她老而益壮。”

管仲喟然道:“我哪敢与母亲比,她是历过大艰大苦的非凡之人,意志刚强,我只怕要走在她前面了。”

姜婧绞起手巾,不高兴地甩在他脸上,沉着脸色说:“说的什么昏话,不就中了暑气,何至于到那地步,或者是我要走在你前面!”

管仲把手巾扯下来,笑了一声:“夷吾说错话,得罪了婧,对不住,是我口没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他牵住姜婧的手,温言道,“你我夫妻二十余年,情逾亲人,谁也离不得谁,他日便是要走,同行如何?”

话很真诚,也有些别扭的玩笑意味,姜婧笑不出,却也生不了气,横他一眼,拿起手巾浸水,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与你说件正事,蒙国君厚恩,赐我谷邑,当任命持重之人为邑宰,你看谁合适?”

姜婧绞起手巾,一面为他擦脸,一面思索道:“要说持重之人,御寇最合适,但你朝夕离不开他……别的家臣,能力欠妥,你可有人选?”

管仲其实胸有成竹:“我想让鸣司邑。”

姜婧忖度一会儿,说道:“鸣也可,只是,我担心友会有想法。”

管友自来认为管仲偏心,当初不留情面地丢他去戍边,吹风吃土好几年,人也半残了,好不容易熬回来,巴望着苦也吃了,资历也攒了,好歹能在朝内谋个要职,可至今仍是个普普通通的御士。小白曾想任他为亚大夫,管仲却不应允,他认为管友才不堪大任,能完成御士之责,就不错了。

父亲的铁面薄情,让管友失望透顶,他便觉得在父亲心里,他几乎没有地位,比不上受父亲厚遇的召御寇,也不及管忆、管鸣。如今管仲任管鸣为邑宰,本就一肚子不服气的管友还不知冒出什么怨念。要择子守邑,为什么不能是他?他是长子,将来的管氏宗子,难道没资格持掌管氏封邑?

管仲摇摇头:“他正是想法过多,想法多了,事便难成,他何时明白这点,才能做成事。”

姜婧其实很怜管友,作为母亲,总要为孩子说话,忍不住劝道:“你待他未免刻薄,他有上进心,也是好事,每次都被你打击,好不可怜。”

管仲语带严峻地说:“我打击他,是为他好,不具其才,而担大任,必生祸乱。况且友这个人,幸进之心过强,少具容人之量,倘或得势,必然冒进胡为,不知反省,为小政害人,为大政害国。”

姜婧听得惕然,把那忧恤孩子的慈母心敛起来:“就你说得有理。罢了,倘他有怨言,我再劝劝他。”

外头忽传来召御寇的声音,说是国君遣人送来消暑羹汤,管仲身上不方便,便由姜婧代他受赐,姜婧出去一瞧,那送汤的人竟是鹿无极。

北伐山戎之役,鹿无极大放光彩,生擒孤竹君,勇救申庶其,在齐军中成了传奇,小白因此记住了他,回来后即将他征辟入宫,每日守在小白身边,仿佛是御士,但与诸御士比较,他的爵秩高,也最受宠,某些方面很像从前护卫襄公的雍廪。

姜婧见是鹿无极,颇为讶异:“怎是你?送羹汤而已,遣一寺人足矣,国君礼待太重。”

鹿无极和煦地笑道:“为管子送羹汤,不是小事,寺人怎能胜任?”

姜婧一叹:“真无礼了,我去唤管子出来。”

鹿无极慌忙拦道:“不用不用,夫人千万别惊动管子。国君特意交代,不可打扰管子静养,若因我之故,使管子受累,是大罪过。”

鹿无极说得很坚决,姜婧只得罢了。鹿无极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有点私事请于夫人,不知夫人肯不肯。”

“尽管说,何必客气。”

鹿无极瞥了一眼召御寇,恭恭敬敬地说:“我想请御寇一叙,又恐管子抱恙,这里缺不得人手,故而踟蹰。若御寇有不方便,也无妨,待管子养好身体,再请之。”

姜婧宽和一笑:“这是什么难事!管子又不是大病,不需太多人手,你想请御寇一叙,请去便是了。”

鹿无极喜悦地行了一礼:“多谢夫人!”召御寇也行礼,对姜婧说有事随时召唤,他立刻过来。

姜婧站着没动,看着两人渐渐走远,心里又是惆怅又是慨叹。鹿无极与召御寇交好,除了志趣相同,还在于他们有共同的话题——雍廪。这两人,一个与雍廪有师生之谊,一个有父子之情,说一声“雍父”,旁人惘然,独他二人会感伤流泪。

雍廪死去有七年了,齐国人都知道那杀他的祸首是谁,可没人能为他报仇,连国君也只有妥协放任,旁人又能怎么办?虽然国君惩责祸首终生不能踏进国都,但对势倾一国的卿大夫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地方逍遥,将来他病老归西,他的儿子孙子或许还要执齐政。

姜婧收拾起心情,进得屋来,说起召御寇被鹿无极请走了,管仲微微动容,或是想起了雍廪,但他没说出来。

因鹿无极送来的羹汤有满满一盂,管仲就着姜婧的手啜羹,方饮了三匕,他便说道:“必定是易牙所烹。”

姜婧好奇地尝了一口,赞道:“这烹术当真无匹,怪不得国君爱他,不是他烹膳,竟不动羹匙,我算是见识了。”

管仲显得心事重重,低喃道:“人有所痴,必为所制,制则听命,听命则败事。”

姜婧没有细想管仲感叹从何而来,她却生出别的心思,说道:“若是兄长与乐兄在,也让他们尝一尝,乐兄见多识广,当能谋断这烹术是不是天下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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