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月亮与六便士》(55)
我们一路走着,我想起所有不由得我不注意到的最近听到的关于斯特里克兰的事情的境遇。在这个偏僻的岛上,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嫌弃,相反是引起别人的同情;在国内他是遭人厌恶的;而在这儿大家宽容地接受了他的古怪行为。对这些人而言,本地人也好,欧洲人也罢,他就是个怪人,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怪人,而且他们也视其为理所当然;满世界都是怪人,他们做着怪事;也许他们知道,一个人并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在英国和法国,他就是圆孔里的方钉,格格不入,可是在这儿,孔的形状各种各样,因此哪种钉子都没问题。我认为他在这儿并没有比以往亲切友好,也未少一点自私或少一点蛮不讲理,但是,这儿的环境却更为有利。如果他一辈子都在这种环境当中,那么不会有人觉得他比别人差。他在这儿获得了同情,在他的同胞当中,他既不指望也想都别想得到同情。我试着告诉布吕诺船长这其中一些令我满心惊讶的事情,他一时没有回应。
“无论怎样,我同情他,这一点也不奇怪,”他最后说,“因为,尽管也许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俩的目标是同一样东西。”
“你和斯特里克兰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会以同一样东西为目标,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我微笑着问。
“美。”
“难以满足的要求。”我低声嘀咕。
“你知道男人痴迷爱情时,他们是怎么可能对世间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吗?他们就像是中世纪桨帆并用的大型海船上拴在横坐板上划桨的奴隶一般无法主宰自己。控制住斯特里克兰的那种激情像爱情一样专横暴虐。”
“你这么说真奇怪啊!”我答道,“因为很久以前,我认为他被一个魔鬼控制了。”
“控制斯特里克兰的激情是创造美的激情。这令他不得安宁。催促他四处找寻。他永远是个朝圣者,因思念那圣地而心神不宁,而且他内心的那个恶魔残酷无情。有一些人,他们渴求真理的欲望极其强烈,为达目的,他们愿意毁坏他们世界的那个根基。斯特里克兰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对他而言,美取代了真理。我只有对他表示深深的同情。”
“那也奇怪呀。一个曾经被他深深地伤害过的男人告诉我说,他对他非常同情,”我沉默了片刻,“我想知道你是否找到了对一种个性的解释,这个对我似乎一直费解。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他微笑着转身看着我。
“难道我没告诉你按我的方式而言,我也是一个艺术家吗?我意识到,那种鼓动他的渴望,我的内心同样也有。不过,他的媒介是绘画,而我的是生活。”
接着,布吕诺船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必须重述,因为,只要通过对照,它就会加深我对斯特里克兰的印象。在我看来它也具有其自身的美。
布吕诺船长是布列塔尼人,曾在法国海军服役。婚后就退役了,在坎佩尔附近,他有一小块房地产,他就在此定居下来,准备平静地度过他的下半辈子;可是,一个代理人的失职让他突然之间身无分文,原本他和妻子都受人尊重,他们俩都不愿意留在此地生活在贫穷中。在他的海上生活中,他曾巡航到南太平洋,于是他此时决定去那儿寻找出路。他在帕皮提过了几个月,制订计划加上积累经验;然后,他从法国一个朋友那儿借了钱,买下了宝莫塔斯的一座岛。这是一块环形陆地,围绕着一个很深的环礁湖,岛上杳无人迹,只有灌木丛和野番石榴。他和他妻子——这个勇敢无畏的女人——还有几个当地人一起登上了岛,然后开始建房子,清除灌木丛,这样他就能种椰子树。那是二十年前啦,那个荒岛现在已经是一个花园了。
“一开始的工作艰难又令人焦虑,我们艰苦地劳作,我们俩一起。每天天一亮我就起床,清理灌木、种树,盖房子,夜里,当我倒在床上,我就像个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我妻子和我一样拼命干活。后来,我们的孩子也出生了,老大是个儿子,然后是个女儿。他们所有的知识都是我和我妻子教的。我们从法国订了台钢琴邮寄过来,她教他们弹琴,还教他们说英语,我教他们拉丁语和数学,我们还一起读历史。他们会开船。他们也像本地人一样深谙水性。关于这片土地,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的树生长茂盛,我的礁石上有贝壳。我这次来塔希提买一艘纵帆船。我可以获得足够的贝壳来证明捕捞是值得的,不过,谁知道呢?我也许会发现珍珠。我从零开始已经做成功了一些事情。我也创造了美。哦,你不知道,看着那些高大、健壮的树木,想到每一棵都是我亲手种的,是怎样一种感觉哦。”
“让我问你那个你问过斯特里克兰的问题。难道你从不怀念法国和你在布列塔尼的老家吗?”
“将来某一天,等我女儿嫁人、我儿子娶妻,能够在这个岛上接替我的位置了,我们夫妻俩会回去,在我出生的那座老房子里了此残生。”
“你会回忆起幸福的生活。”我说。
“显然是的[72],在我的岛上,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而且我们远离尘世——想象一下,我来塔希提要花四天时间——不过,我们在那儿很幸福。没几个人能够尝试一个工作,然后获得成功。我们的生活简单而单纯。我们不为野心而动,我们所拥有的自豪也只是因为我们对自己双手的劳动成果的思考。我们不为恶意所动,也不为忌妒所侵。哦,我亲爱的先生[73],他们说起劳动的幸福,认为这是一个无意义的说法,不过对我而言,它的意义非同一般。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肯定你应该幸福。”我微笑着说。
“我希望我能够这么认为。我不知道我怎么配得到这样一个妻子,她是益友加助手,贤妻加良母。”
船长的话让我一时对这种生活浮想联翩。
“很明显,过这种生活以及从中取得这么大的成功,你们俩必须都具备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性格。”
“也许吧;不过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就可能一事无成。”
“那是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有点儿演戏一般,伸出他的一只手臂。
“相信上帝。如果不是这样,我们都已经迷惘了。”
这时,我们到了库特拉医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