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月亮与六便士》(27) - 毛姆长篇作品精选 - 毛姆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七章《月亮与六便士》(27)

第二天,我们把斯特里克兰搬了过来。说通他过来,这需要无比坚决的态度外加更多的耐心才行,不过,他也真是病得太厉害了,对斯特罗夫的一声声恳求以及对我的决断没多少有效的抵抗。他虚弱地诅咒着我们,与此同时,我们给他穿上衣服,把他弄下楼,弄上一辆出租马车,最终,到了斯特罗夫的画室。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一句话也没说,他就由着我们把他放到了床上。他病了六个星期。一度看上去,他似乎活不了几个小时了,我确信,全靠这个荷兰人的顽强,他才活了下来。我从未见过比他更难服侍的病人。并不是说他吹毛求疵或脾气暴躁;相反,他从不抱怨,他什么也不要,他一声不吭;但是,他似乎憎恨对他的照顾;询问他的感觉、他的需求,他一概以一声讥笑、一声冷笑或一声咒骂来回应。我发现他令人厌恶,于是,一等他脱离了危险,我对此就毫不犹豫地实情相告。“去死吧。”他简短地回答。

德克·斯特罗夫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细心周到又充满同情地照顾斯特里克兰。他麻利地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而且我从未想到他能如此狡猾,能够劝他把医生开的药吃了。对他而言,没什么特别麻烦的事。虽然他的收入对他自己加妻子的需要是足够的了,他当然没有钱可浪费;可是现在,他极尽奢侈地购买各种美食,不是当季的,而且昂贵,它们也许会令斯特里克兰反复无常的胃口大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机智得体的耐心,凭此他说服他吃下滋补食物。他从未因斯特里克兰的粗暴无礼而恼怒;如果只不过是闷闷不乐,那他就仿佛没注意到;如果是挑衅,他也只是轻轻一笑。当斯特里克兰身体稍微恢复一些,情绪好、以嘲笑他为乐时,他则故意做一些搞笑的事激起他来奚落。然后,他会开心地朝我瞥上几眼,这样,我就可以注意到病人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斯特罗夫真令人赞叹。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还是布兰奇。她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能干、而且还是尽心尽职的看护。没有任何迹象让你想起她曾经极度反对她丈夫要把斯特里克兰带回画室的想法。她坚持自己承担对病人必要的照料。她整理他的床铺,这样就可以不打扰他就把床单换了。她帮他擦洗。当我说她能干时,她带着一脸愉悦的微笑告诉我,她曾经在医院工作过一阵子。她丝毫未流露出她极其憎恨斯特里克兰。她和他说话不多,但是,她会机智地先发制人,阻止他的想法。两个星期中,必须有个人整夜照看他,因此,她和她丈夫轮流着来。我不知道,漫漫长夜,她坐在床边时在想什么。斯特里克兰躺在那儿时样子可怕,比平常更瘦,乱蓬蓬的红胡子,发着烧,两眼空洞地盯视着;他一生病似乎两眼更大,而且有一种不自然的明亮。

“他晚上和你交谈过吗?”我有一次问她。

“从来没有。”

“你还是和原来一样不喜欢他吗?”

“真要说起来,是更不喜欢。”

她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她的表情很温和,很难相信她能有我亲眼目睹过的那种强烈的情绪。

“他有没有谢谢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

“没有。”她微笑着说。

“他没人性。”

“他令人厌恶。”

斯特罗夫当然对她很满意。他对她肯接受他加在她身上的负担、并全身心地付出,真是感激不尽。但是对布兰奇和斯特里克兰相互间的行为举止他有点迷惑不解。

“我曾经看到他们一起坐在那儿,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你知道吗?”

有一阵子,斯特里克兰恢复得已非常好了,一两天当中,他会起床,我和他们一起坐在画室。我和德克在交谈。斯特罗夫太太在做针线活儿,我觉得我认出了她在缝补的那件衬衫是斯特里克兰的。他仰面躺着;他没说话。有一次,我看到他盯着布兰奇·斯特罗夫看,眼神里流露出的是难以理解的嘲弄的神情。她感觉到他盯着她,于是抬起头,有那么一刻,他们四目相对。我不是很理解她的表情。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慌乱,而且,也许是——可是为什么呢——警告。过了一会儿,斯特里克兰扭头看其他地方,无聊地审视着天花板,但是她继续盯着他看,而且,此时她的神情相当令人费解。

过了几天,斯特里克兰开始下床了。他简直就是皮包骨头。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破布罩在一个稻草人身上。因为凌乱的胡子和长长的头发,他的相貌,总是比实际情况大一号,现在,因为生病而更加突出,他的模样非常特别;不过,非常奇怪,看上去并不很丑。在他的怪模样中有种极度强烈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样精准地表达他给我的印象。显而易见的并不完全是精神性,不过,肉体的表面似乎几乎是透明的,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骇人的淫荡神情;不过,虽然听起来荒唐,但奇怪的是,他的淫荡似乎是精神层面的。他身上有一种原始的东西。他似乎带有大自然的那些难以理解的影响力,希腊人将之以半人半兽的形象表现出来,即森林之神与农牧神。我想到了玛息阿,阿波罗剥了他的皮,因为他居然敢在音乐上与他一比高低。斯特克里兰似乎在他的心中铭记着那些奇怪的和弦曲和未经探索的模式,我预见到他的结局痛苦且绝望。又一次,我有一种感觉,他被魔鬼附身;不过,你不能说是恶魔,因为这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在区分好与坏之前就已然存在。

他依然虚弱不能动笔作画,于是,他坐在画室,一言不发,天知道在做什么梦,或看什么书。他喜欢的书都很怪异;有时,我会看到他专心致志地在读马拉梅的诗,而且他读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嘴巴要把这些单词念出来;我不知道,他从那些微妙的抑扬顿挫和令人费解的词语中能得到什么奇怪的情感;此外,我发现他全神贯注地在看加博里欧的侦探小说。想到他挑选书时滑稽地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矛盾性格的方方面面,我都觉得好笑。奇怪的是,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身体虚弱的状态下,他也不考虑其安逸舒适。斯特罗夫喜欢舒适安逸,在他的画室,有一对加了厚厚的软垫的扶手椅和一张大的长沙发。斯特里克兰不会挨近它们,因为有一天我走进画室时,里面就他一个人,我发现他坐在一张三脚凳上;不过不是因为禁欲主义的矫情,而是因为他不喜欢它们。他自己选择坐在一张没有扶手的餐椅上。看到他这样我常常感到恼怒。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对周围的东西会全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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