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寻欢作乐(毛姆长篇作品精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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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天气很冷,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我顺着大街向牧师公馆走。我认出了在那些店铺上方写着的店主们的名字,那都是在肯特郡里延续了许多世纪的姓氏——姓甘斯的、肯普的、科布斯的、伊古尔登的——可我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我觉得自己像个鬼魂一样,沿街游荡,我曾经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没有说过话的,见了面也眼熟。一辆破旧的小汽车在驶过我后突然停下,并往后倒了一点儿,我看到车里的人正好奇地瞅着我。一个又高又魁梧的上了年纪的汉子下了车,向我走过来。“你是威利·阿申登吗?”他问。
这时,我认出了他。他是医生的儿子,我和他一起上过学;我们一块儿同窗了不少年头,我早知道他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业。
“喂,这些年来你还好吗?”他问,“我正要开车去牧师公馆看我的孙子。那里现在开了一所小学,这个学期一开学,我就把他送到这个学校读书了。”
他穿的衣服很破旧,也不整洁,可他长得不错,我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位美男子。有趣的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你已经当爷爷了?”我问。
“已经是三个孙子的爷爷了。”他笑着说。
这让我的内心一下子受到了震动。他降生到人世来,没几年学会了独立地行走,不久便长大成人,婚娶,有了孩子,现在他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从他沧桑的面容看,他生活得很贫穷,工作得也很辛苦。他有乡下医生的那种特征,率直、热心、处事圆滑。他的生活已经定格。而在我的脑子里却还有着许多计划要写的书和剧本,我对未来还充满着憧憬;我觉得在我的前面,还有无限的精彩和生活的乐趣;可是,我想,在别人眼里,我看起来一定也像我看我的这位老同学那么老了。我的思想受到深深的触动,再没有心思去问他的那几个与我小时一起玩的兄弟,或是从前常在一起的老朋友。我走到了牧师公馆,那是一座宽敞可又布局凌乱的住宅,对于把责任看得比我叔叔更重的现代牧师来说,这房子显得有些偏僻了,而且对于现代的生活水平来说,它的开销也过大了。它坐落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周围都是绿色的田野。门口挂着一个很大的四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这是一家为当地的世家子弟开设的私立小学,还写着学校校长的姓名和学位。我从栅栏上望过去,看到花园里又脏又乱,我以前常常钓石斑鱼的池塘已经被填埋了。原属于教区牧师的土地已经被规划成了一块块的建筑用地。有一排排的小砖房,通向那儿的几条路都修得坑坑洼洼的。我走进了欢乐巷,那里也盖了房子,都是面朝大海的平房;以前路上的一个关卡现在成了一家体面的茶馆。
我四处走着。好像有无数条的街道通向那些黄色的小房子,可是我不知道谁在里面住着,因为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朝港口走了过去,那边的景象也很荒凉。只有一条不定期的货船停在离船坞不太远的地方。有两三个水手坐在仓库外面,在我走过时都盯着我看。这儿的煤炭生意也一蹶不振,那些运煤船再也没有光顾过黑马厩。
现在该是我去弗恩大宅的时候了,我折回到熊与钥匙客店。店老板告诉过我,说他有辆戴姆勒牌的汽车可供出租,我已和他说好用这辆车送我去参加午宴。在我进来时,它就停在门口,是我所见过的最老式、最破旧的戴姆勒牌子的车;一路上,它丁零当啷、吱吱呀呀、轰轰隆隆,发出各种怪声,有时还像发痉挛似的抖动一阵子,我真怀疑我乘坐它是否还能到达目的地。不过,最特别、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辆车里的气味跟我叔叔每个星期天早晨去教堂时用的那辆旧四轮马车的味儿太一样了。就是那种刺鼻的马厩里的味道,那种刺进马车底部的腐烂稻草的味道;我很奇怪,也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辆汽车里竟还会有这种味儿。什么东西也不会比一种香气或是臭味更能唤回你对过去的记忆。我忘了眼前正在穿过的乡野,仿佛看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小男孩,坐在马车的前座上,我旁边放着圣餐盘,我婶婶在我对面坐着,她的身上微微散发出一种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和她抹的科隆香水的味道,她穿着黑色的丝绸斗篷,帽子上插了一根漂亮的羽毛。我叔叔则是穿着法衣,在他宽阔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有罗纹的丝带,他脖子上的长长的金链子使他的金十字架一直垂到了他的肚子上。
“喂,威利,你今天一定要很好地表现。你不要来回地扭动身体,在你的位子上坐直了。教堂是上帝的殿堂,在里面是不能懒懒散散的,你必须记着,你要给那些没有你这样优越条件的孩子树立个榜样。”
在我到了弗恩大宅的时候,德利菲尔德太太和罗伊正在花园里散步,见我从车上下来,他们俩朝我走过来。
“我正让罗伊欣赏我园中的花儿。”德利菲尔德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跟我握着手。临了,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就剩下它们跟我作伴了。”
我六年不见她了,她的模样儿还跟那时一样,一点儿也没变老。她还穿着丧服,丧服的领子和袖口都是白绸纱做的,显得很别致、素雅。我注意到,罗伊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衣服,配着一条黑领带,我想,也是在对这位名扬天下的逝者表示着尊重吧。
“我想让你们看看我培育的这草本植物的花坛,”德利菲尔德太太说,“完了,我们就去吃饭。”
我们在花园里绕了一圈,罗伊的知识面很广。他能叫出花园里所有花儿的名称,这些拉丁语的名称从他的口里滑落出来,就像一支支香烟从卷烟机里出来一样顺溜。他告诉德利菲尔德太太,她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些她绝对应该拥有的品种,以及哪一些花的品种特别可爱。
“我们从爱德华的书房那边进去好吗?”德利菲尔德太太建议说,“我把书房收拾得完全和他在世的时候一样。里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来参观这所房子。当然啦,他们最想看的还是他写作的屋子。”
我们从一扇开着的落地窗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书桌上摆着一盆玫瑰花,在扶手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份《观察者》刊物。在烟灰缸里是大师用过的烟斗,墨水池里还盛着墨水。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可我不知道为何这间屋子里显得死气沉沉的;它已经有了博物馆里的那种发霉的味道。德利菲尔德太太走到了书架那里,半开玩笑半伤感地笑了笑,用一只手很快地在五六本蓝色封面的书脊上滑过。
“你知道吗?爱德华非常喜欢你写的书,”德利菲尔德太太说,“他把你的这些作品读了好多遍。”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非常荣幸。”我客气地说。
我心里很清楚,我上次来的时候,书架上还没有我的作品(那五六本蓝色封面的书——译者注),我像是很随意地从这中间抽出一本,用手在书头上摸了摸,看看有没有尘土。没有。然后,我又拿下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一边跟他们说着话,一边又用手摸了摸。没有,上面也是没有尘土。从这里我只能得出,德利菲尔德太太是个优秀的家庭主妇。另外,她还有个勤快尽责的女仆。
我们进到里面,去吃午餐,那是一顿很丰盛的英国式的午餐,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用饭期间,我们谈到了罗伊正在搞的这部传记。
“我想尽可能地为罗伊减轻他的工作量,”德利菲尔德太太说,“我一直在尽可能多地收集着资料,做得很辛苦,但是,非常有意义。我找到了很多旧照片,我得给你们看看。”
午饭后,我们来到了客厅,我再次注意到了德利菲尔德太太在布置房间上的无可挑剔的情趣。客厅的陈设更是与一个著名作家的遗孀而不是与一个妻子相称。那些印花棉布,那一盆盆熏房间的百花香,那些德累斯顿的人物瓷像——似乎都在向外散发着一种遗憾的气息;它们似乎都在忧伤地缅怀着已逝的荣耀。我真的希望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客厅的壁炉里能生起火来,但是英国人是一个既保守又能吃苦的民族,为了恪守他们的原则,他们是不会顾及给别人带来的不便的。我不相信德利菲尔德太太在十月一日之前可能会有生火御寒的念头。她问我最近是否见到过上次带我来这里吃饭的那位夫人,从她那略带酸楚的语气里我能猜出,自从她成就卓越的丈夫逝世后,这位时尚高贵的夫人显然倾向于不再理会她了。我们开始坐下来谈这位伟大的逝者;罗伊和德利菲尔德太太在巧妙地提出各种问题,想诱使我讲出尘封了许久的记忆,我却是极力让自己保持警觉,以免一不留神说出了我决心要保留在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穿戴整齐的客厅女仆突然走了进来,在她端着的托盘里,有两张名片。
“门口有两位乘轿车来的男士,夫人。他们问,他们能进来看看这房子和花园吗?”
“你看,这有多烦!”德利菲尔德太太喊道,可语调听上去是蛮开心的,“你们说这有趣没有,我刚才正要提到来这座宅子里的络绎不绝的人群呢,我从来没有一刻空闲的时候。”
“哦,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抱歉,我不能接待你们。”罗伊说,语气里带出了一些尖刻。
“噢,我不能那么做。爱德华是不会让我那么做的。”她看着名片说,“我不戴眼镜,看不清楚。”
她把名片递给了我,我看着其中的一张,念道:“亨利·比尔德·麦克杜格尔,弗吉尼亚大学。”下面用铅笔写着“英国文学助理教授”。另一张上印有“让·保尔·昂德西尔”,名片底部有一个纽约的地址。
“是美国人,”德利菲尔德太太说,“去告诉他们,他们能来我非常高兴。”
不一会儿,女仆带着陌生人进来了。他们俩都是那种高大、宽肩膀的年轻人,黧黑的大脸盘上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也很漂亮;他俩都戴着角质架的眼镜,都是一头从前往后梳的浓密黑发。两人都穿着来英国后刚买的新衣服;两个看起来都稍有点拘束,可是话却不少,也特别有礼貌。他们解释说,他们正在英国做一趟英国文学研究的旅行,因为都很崇拜德利菲尔德,所以在去往拉伊访问亨利·詹姆斯故居的路上想停一下,希望能被允许看看这个为那么多学会视为神圣的地方。他们提到的拉伊之行,德利菲尔德太太听了并不是那么舒服。
“我想这两处地方之间是有着一些很好的联系的。”她说。
她把这两位美国人介绍给罗伊和我认识。对罗伊应付这类场合的能力,我一直是钦佩有加。他似乎以前在弗吉尼亚大学做过演讲,并住在一位很有名望的教授家里。那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历。无论是那些风度迷人的弗吉尼亚人对他的盛情款待,还是他们对文学艺术的很好的修养和兴趣,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他们问起某某人可好,某某人现在怎么样了;他在那里交了不少的知心朋友呢,从他的话里你好像听出他在那里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友好、那么聪明和优秀。不久,那位年轻的教授就在告诉罗伊,他是多么喜欢他的作品,罗伊很是谦虚地告诉他,在这本和那本书里他的目标和宗旨是什么,而他又是如何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作品离实现他的意图和宗旨还差得很远。德利菲尔德太太表示理解,面带笑容地听着。不过,我觉得她的笑渐渐变得有些勉强了。或许罗伊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突然停住了。
“可你们一定不愿意听我唠叨我的这些东西,”他热忱、大声地说,“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德利菲尔德太太委托给我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让我来写爱德华·德利菲尔德的生平传记。”
他这一说自然又引起了造访者很大的兴趣。
“老实说,这是件艰苦的工作,”罗伊用美国人开玩笑的那种口吻说,“幸运的是我有德利菲尔德太太的鼎力支持,她不仅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妻子,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抄写员和秘书。她所收集起来的供我使用的材料非常丰富,留给我做的事其实很少了,我只要利用好她勤辛的劳动成果和她的——她的爱的情感和热忱,就足够了。”
德利菲尔德太太很是矜持地看着地毯,两位年轻的美国人把他们又黑又大的眼睛看到了她的身上,从他们的目光里,你能读出他们的理解、钦羡和尊重。在又聊了一会儿以后——聊文学,也聊到了高尔夫球——因为这两位访问者说他们想在到了拉伊后打一两场球,这又说到了罗伊的一个强项,他告诉他们要注意球场上这样那样的障碍,希望等他们回到伦敦后在森宁代尔和他们打一场;在这之后,德利菲尔德太太站了起来,想请他们看看爱德华的书房和卧室,当然啦,还有花园。罗伊也站了起来,显然是想着陪他们一块去的。可是德利菲尔德太太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友好,却又很坚决。
“不用麻烦你了,罗伊,”她说,“我带他们去吧。你留下来跟阿申登先生说会儿话。”
“哦,好的。”
两位陌生人跟我们道了别,我和罗伊又坐在了套着印花布椅罩的扶手椅上。
“这房间很舒适。”罗伊说。
“是的。”
“埃米费了很大的力,才把房间收拾成现在的样子。你知道,这位老人在他们结婚前的两三年买下了这套房子。她想说服他卖掉它,可他不愿意。在某些方面,他是非常固执的。这个宅子原来是属于一个叫沃尔夫的小姐的,德利菲尔德的父亲曾是这里的管家,他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立志将来要自己拥有它,现在他买下了它,他就不打算再将它卖掉。人们原以为,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住在人人都知道他的出身和他的底细的地方。有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可怜的埃米差点儿就雇了爱德华的一个侄孙女做女佣。在埃米来到这里的时候,这所房子从地下室到阁楼都以托廷纳姆行宫的式样装饰一新了;你知道那种风格的,土耳其地毯,桃花心木餐具柜,长毛绒面子的客厅家具,加上现代的精工细作。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一个上流人士的家应该具有的样子。埃米说在她看这简直是太糟了。他不愿意让她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她只得极其小心地来做这件事;她说她简直在这家里待不下去,她下决心要改变它,她不得不一件一件地来更换这里的东西,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说最不好做的工作是他的那张写字台。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现在摆在他书房里的那张书桌。那是一件很好的古式家具,我自己也不反对要一张这样的桌子。哦,他以前用的是一张很难看的美国拉盖式书桌。那张桌子他已经用了很多年,他有十几部作品都是在那张书桌上写成的,他怎么也不愿意跟它分开,他倒也不是就喜爱这类家具,只是因为跟它相伴的时间太长了,有点儿舍不得。你可以让埃米告诉你,她最终是如何设法换掉它的。那真是妙极了。你知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总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我说。
在罗伊表露出想要陪参观者一同去看看时,她很利落地就把罗伊给拒绝了。他给了我一个会意的眼神,哈哈地笑起来。罗伊并不傻。
“你不如我了解美国,”他说,“美国人宁愿要一只活老鼠,也不要一头死狮子。这正是我喜欢美国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