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寻欢作乐（毛姆长篇作品精选）》（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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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的一年多里，只要我和罗西一块出去，在回来的路上，她总要顺便来我的住所，有时待上个把小时，有时一直待到破晓，那时我们知道女佣很快就会来擦洗台阶了。我记得我送她出来时的那些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伦敦的空气不再有夜晚的污浊而变得清新宜人，记得我们脚步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记得在冬季寒冷的雨天里我们俩打着伞依偎在一起急匆匆赶路的情形，虽然都不说话，心里却很快乐。值班的警察看到我们走过，会注视上我们一会儿，有时操着怀疑的目光，有时流露出理解的神情。偶尔，我们会遇到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门廊下面打着盹儿，此时罗西会亲昵地捏一下我的胳膊，随后我会把一个银币放在流浪汉骨瘦如柴的膝头或是瘦骨嶙峋的手上（我这么做主要是显摆，想给罗西留下个好印象，其实我口袋里也没有什么钱）。罗西使我变得很幸福。我非常喜欢她。她脾性随和，容易相处。她性格上的恬静平和能感染和她在一起的人；在与她接触的中间，你分享着她的欢悦。在我还没有成为她的情人之前，我常常问自己，她是别人的情人吗？是福德、哈里·雷特福德，或是希利尔的情人吗？后来，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她吻了我。

“不要犯傻。我喜欢他们，这你是知道的。我喜欢跟他们一块儿出去玩，仅此而已。”

我想问她，她是不是乔治·肯普的情人，可我没有敢问。虽说我从没见她发过脾气，可我知道她有，我隐约觉得我的这个问题会惹恼了她。我并不想给她机会，让她说出些伤人的话来，以至于我再也不能原谅她。我还年轻，刚刚二十一岁，在我的眼中，昆廷·福德和别的那些人都比我大得多；他们只是罗西的朋友，这在我看来似乎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想到我是她的情人，让我感到自豪和激动。在星期六下午的茶会上，当我看到她跟来人有说有笑的情景时，我心头就油然生出一种自得感。我想到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个美好的夜晚，我忍不住要笑话对我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毫不知晓的人们。有时候，我觉得莱昂内尔·希利尔在用诘问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暗自在笑话我，我有些不安地问自己，难道是罗西告诉了他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在想是不是我的行为上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我跟罗西说，希利尔恐怕是发现了什么；她用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望着我。

“你不必因此去乱想，”她说，“他脑子里尽是龌龊的念头。”

我跟昆廷·福德从未要好过。他认为我是个乏味的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当然了，我是），尽管他显得很有礼貌，却从来没有把我当回事过。我觉得——这也许只是我的瞎想——他现在对我比以前更加冷淡了。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哈里·雷特福德竟要请我吃饭和看戏。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罗西。

“哦，你当然要去了。跟他在一起，你会非常开心的。哈里这个老好人，总是逗得我发笑。”

于是，我跟哈里去一块儿吃了饭。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他对不少男女演员的谈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话幽默，夹带着嘲讽，他不惜拿他并不喜欢的昆廷·福德开玩笑、逗乐子；我设法让他谈谈罗西，可对罗西他却无话可说。他似乎是个倜傥风流的花花公子。他用他色眯眯的眼睛、讪笑以及各种暗示让我明白，他是个情场上的老手。我不禁想到他请我吃这顿饭，是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我是罗西的情人，因而对我有了好感？要是他已得知了我和罗西的关系，当然，别人也都会知道了。尽管我希望我不要表现出来，可在心里还是颇为得意。我觉得，与别人相比，我比他们优越。

后来，到了冬天一月底的时候，林帕斯路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此人叫杰克·凯博，是一个荷兰籍的犹太人，一位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钻石商人，他要为生意上的事在伦敦待上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结识上德利菲尔德夫妇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仰慕作者的英名来他家造访，但是，不管怎么说，使他再度来到他们家的原因肯定就不会那么简单了。此人是个又高又壮的黑脸汉子，已经秃顶，长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虽说有五十岁了，却显得强健有力；他行事果断，生性快乐，好女色。他并不遮掩他对罗西的爱慕。他显然很有钱，因为他天天给罗西送来玫瑰；虽然她也责怪他乱花钱，可心里却很得意。我简直忍受不了他。他脸皮厚，爱夸耀。我讨厌他一口外国腔的流利、完美的英语，讨厌他对罗西的阿谀奉承，讨厌他对她朋友的那种过分的热情。我发现昆廷·福德跟我一样不喜欢他。为此，我们俩变得彼此亲近起来。

“幸运的是，他在伦敦待不了多久。”昆廷·福德噘着嘴说，同时扬起了他黑黑的眉毛，他的一头银发和灰黄色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挺有绅士风度，“女人们都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喜爱粗俗、爱夸耀的人。”

“他的粗俗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我抱怨说。

“这也正是他的迷人之处。”昆廷·福德说。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里，我几乎没有见过罗西的身影。杰克·凯博每天晚上带着她出去，不是这个高级饭店，就是那个豪华酒家；不是这个戏院，就是那个剧场。

我很恼火，觉得受到了冷落。

“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罗西说，尽力想抚慰我不平的情绪，“他想在临走前多看上伦敦的一些地方。他在这里再待两个星期就会走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一种自我牺牲。

“可是，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挺差劲的吗？”我说。

“不。我觉得他挺有趣的。他总是引我发笑。”

“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绝对是已经迷恋上你了吗？”

“呃，这让他觉得快乐、开心，而且对我也没有任何的损害。”

“他那么老了，又胖又难看。看见他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我并不认为他有那么糟。”罗西说。

“你不应该跟他有任何的往来，”我反对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这样的一个粗人。”

罗西使劲地搔着她的头皮。她的这个习惯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外国人和英国人竟那么不同，这真是有意思。”她说。

当杰克·凯博终于回他的阿姆斯特丹去了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罗西答应他走后的第二天请我吃饭，为了好好地吃上一顿，我们决定到索霍区的饭店。她雇了辆马车来接我，我们一起前往。

“你的那个讨厌的老头子走了吗？”我问。

“走了。”她笑着说。

我把胳膊伸到了她的腰间（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讲过，对于人际交往中的这样一个相当愉快又几乎是不可或缺的行为，在出租马车上进行远比在出租汽车上方便得多，所以我在这里就忍痛不多赘述了），搂住了她的腰身，吻着她。她的芳唇像是春天的花朵那样绽开。我们到达了饭店。我把我的帽子和外套（一件很长的、腰身很紧、带着丝绒领子和袖口的外套，样式很好看）挂在了衣架上，然后让罗西把她的披肩给我。

“我想就穿着它呢。”她说。

“你过一阵子会热的。在我们走到外面时，你会感冒的。”

“我不怕。这是我第一次穿它。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你看，这个手笼是跟披肩搭配的。”

我瞥了一眼披肩，是皮的。可我并不知道那是貂皮。

“这披肩看上去很贵。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是杰克·凯博送我的。昨天他临走之前，我们去逛街，是他给我买的。”她用手摩挲着上面柔顺的皮毛，她那喜欢的劲儿就像小孩子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样，“你猜买它花了多少钱？”

“我猜不出。”

“二百六十英镑。你知道吗？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我跟他说，这件披肩太贵了，可他就是不听，非得让我收下不可。”

罗西高兴得咯咯笑起来，她的眼睛里放着光儿。可我觉得脸上的皮肤越绷越紧，我的脊梁骨也像是被浇了盆冰水似的。

“凯博送给你这么贵重的皮披肩，德利菲尔德不会觉得奇怪吗？”我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自然。

罗西的眸子里充满了淘气、调皮的神情。

“你知道特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也不会注意到任何事情；要是他看到了提起这件事，我就告诉他说我是在当铺里花了二十英镑买的。他一定会相信。”她把她的脸拂在了披肩的领子上，“这皮毛真软和。人人都能看出它值好多钱。”

我吃着饭，为了不表露出我心中的妒恨，我极力谈着一个又一个的话题。罗西的心思并没放在听我讲的话上。她只是想着她的新披肩，几乎每隔一分钟，她就会用那种慵懒、多情、爱抚和志满意得的神情，看看她一直放在膝头的手笼。我很生她的气。我认为她又蠢又庸俗。

“你看上去就像是吞了一只金丝雀的猫。”我实在憋不住了冷冷地说她了一句。

她只是咯咯地笑着。

“你说对了，这正是我现在的感受。”

对我来说，二百六十英镑是一笔巨大的款子。我真的不理解一个人竟能为买一个披肩支付这么多的钱。我一个月十四英镑的生活费，活得也不算赖了；如果哪个读者一下子算不出来，我可以再加上一句，一百六十八英镑便是我一年的生活费了。我无法相信仅仅是出于友谊，一个人就会如此破费买这么贵重的礼物；这只能说明一点，杰克·凯博在伦敦的这段时间，他的每个晚上都是跟罗西在一起度过的，现在他走了，他要给予她补偿。她怎么能接受下这样的礼物？难道她看不出来这对她本人是多么大的侮辱？难道她看不出来他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多么的粗俗？显然，她没能看出来，因为她对我说：

“他真好，是吗？不过，犹太人总是很大方的。”

“我认为是因为他支付得起。”我说。

“哦，是的，他有很多的钱。他说在他临走之前，想送我一件东西，他问我想要什么。哦，我说，我想要件披肩，再配上一个手笼，可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给我买这么贵的披肩。我们去商店里，我让售货员给我拿俄国羔皮的看一下，但是他说，不，拿貂皮的，拿你们这里最贵的。在我们看到这件披肩以后，他非坚持要我穿它不可。”

我想着她洁白的身体，像丝绸一样光滑的皮肤，躺在这个又老又胖又粗鄙的人的怀抱里，他厚厚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那时，我突然明白了我以前不愿相信的那些猜疑都是真实的；我知道了当她跟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一起出去吃饭时，就像跟我那样，她完了就会和他们睡觉。我不能把这说出口，我知道如果我说了，我会伤害到她。我觉得与其说我当时感到的是嫉妒，还不如说是委屈和羞辱。我觉得她一直在把我当作一个最大的傻瓜看。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说出任何嘲讽和嫉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