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寻欢作乐(毛姆长篇作品精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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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放假的日子。当到达黑马厩下了火车,我的心情甭提有多么高兴了。我的个头又长了一些,我在特堪伯利定做了一套新衣服,是蓝色的哔叽布,非常帅气,我还买了一条新领带。我想着一在家里喝完茶就去看德利菲尔德夫妇,满心希望着物流能把我的箱子及时运到,这样我就可以穿着新衣服去他们家了。穿上它我会显得更像个大小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每天晚上往自己的上嘴唇上抹凡士林,好叫我的胡须快一点儿长。在经过镇子回家的路上,我往德利菲尔德夫妇住的那条街道上张望,希望碰巧能看到他们。我很想现在就顺便进去坐坐,跟他们问个好,可我知道德利菲尔德总是在上午写作,而德利菲尔德太太又没有早起的习惯。我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消息要告诉他们。学校的百米赛跑我得了第一名,跨栏跑得了第二。今年夏天我有希望得到历史学方面的奖学金,在这次假期中间,我还打算好好用功抓一下英国历史。尽管仍有东风吹来寒意,可天空却一望无际地湛蓝,空气中已含有春的气息。风吹散了雾霭和水汽,镇子的街道显得格外清丽、明净,它延伸至远处的轮廓清晰得像是刚刚用彩笔画出来的一样,俨然就是塞缪尔·斯科特[39]的一幅街景画:恬静、淳朴、温馨。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这条街道就是黑马厩的一条大街而已,那些诗情画意全是与我当时的愉快心境有关。当我走到铁路桥上时,看到有两三所房子正在动工修建。“噢,”我说,“乔治勋爵这一回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远处的田野里,有一些雪白的小羊羔在蹦跳着玩。榆树正在顶出嫩绿的叶芽。我从边门走了进去,叔叔正坐在他的扶手椅子里,靠着炉火边读《泰晤士报》。我喊婶婶,婶婶听见了从楼上下来,看到我她喜悦得(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晕,她用枯瘦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嘴里说着我爱听的话儿。
“你又长了不少!”“天哪,眼看着胡子就长出来了!”
我吻了叔叔光秃秃的前额,然后站在了炉火边,我的腿稍稍叉开着,背对着火,我觉得自己真的是长大了,有了男子汉的威严和气派。临了,我去到楼上跟艾米莉问了好,完了又到厨房和玛丽·安见了面,之后步入花园里去看园丁。
吃饭时,叔叔切着一块羊腿上的肉,我在填着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少顷,我问婶婶:“哦,婶婶,自我离开后,黑马厩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
“没有什么大事情。格林考特太太到芒通[40]走了六个星期,几天前回来了。少校得了一次痛风病。”
“你的朋友德利菲尔德夫妇跑了。”我叔叔说。
“他们怎么啦?”我喊道。
“跑了。一天晚上,他们打包好他们的行李,去了伦敦。他们在黑马厩欠了一屁股的债。房租、买家具的钱,还有肉店老板哈里斯的三十英镑的肉钱。”
“这真够糟的。”我说。
“是够糟糕的。”我婶婶说,“不过,更糟的是他们甚至连给他们家做了三个月活的女孩的工钱也没付。”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心里都有点儿作呕了。
“我想以后,”叔叔说,“你就会变得聪明一点儿了,不会跟你婶婶和我所不赞同的人来往了。”
“真为那些受了骗的生意人感到难过。”婶婶说。
“他们也是活该,”我叔叔说,“想一想他们竟会给那样的人赊账!我本以为每个人都能看出他们俩是骗子的。”
“我一直纳闷他们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
“他们就是想炫耀,我想他们觉得这里的人知道他们是谁,在这儿赊账更容易些。”
我并不认为叔叔说得就多么有道理,可我此时的心情太沮丧了,没有心劲儿跟叔叔去争辩。
在我一逮着机会时,便去问玛丽·安。令我惊讶的是,她完全不像我婶婶和叔叔那样看待这件事。我一问她,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们俩哄过了所有的人,”玛丽·安说,“他俩花起钱来阔绰得很,每个人都认为他俩很有钱。买肉时,肉店老板总是拿给他们羊颈部下面肋条上的肉,在他们买牛排时,总是把牛腰下部的肉给他们。还有芦笋、葡萄等等各种东西。他们在镇子的每个商店里都赊了账。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都这么蠢。”
显然,她这是说的各个店铺的老板,而不是在说德利菲尔德夫妇二人。
“他们怎么就能这样偷偷地溜了,镇上连一个知道的人也没有?”我问。
“哦,每个人都在这样问。人们说是乔治勋爵帮他们逃走的。不然的话,他俩怎么能把箱子都搬到车站?我问你,要不是他的马车给帮忙的话。”
“对此,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毫不知情。在人们发现德利菲尔德夫妇逃走以后,整个镇子一片哗然。我只是觉得好笑。乔治勋爵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溜走的事,在他知道以后,他跟大家一样感到非常意外。不过,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大家都知道在罗西结婚以前他俩就好上了,而且,我敢跟你说就是结婚以后他俩的关系也没有断。人们都说去年夏天看见他俩常常在田里散步,几乎每天都看见他进出罗西家里。”
“人们是怎么发现他们不在了的?”
“噢,是这样:他们家里雇着一个女孩,德利菲尔德夫妇告诉她,她可以回家看看,跟她母亲待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以前回来就行了。等她第二天回来,却进不到家里了。她敲门,按门铃,都没有人应,于是她来到隔壁邻居家里,问那家太太她该怎么办才好,那家太太说:‘你最好还是报警吧。’后来,警察局的一位警官跟着她回来,他敲门按铃就是没有人应答。临了,他问这个女孩,他们支付你工钱了没有?这个女孩说没有,已经三个月没有给过她钱了。警官说他们一定是潜逃了,这些人都是这么干的。待他们进了家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拿走了所有的衣服和全部的书籍——人们说,特德·德利菲尔德有不少的书——还有属于他们的一切贵重东西。”
“自那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了?”
“哦,也不完全是这样,在他们走了大约一个星期以后,那个女孩接到一封伦敦的来信,她打开之后一看,里面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只有一张邮政的汇票,是支付她那三个月的工资。要是你问我,我就会说这夫妻俩做得漂亮,不坑骗一个可怜女孩的工钱。”
我比玛丽·安更加感到震惊。我是一个体面且有身份人家的孩子。读者也许早就看出来了,我像认可大自然的规律那样接受我这一阶层的道德信条,尽管在小说中欠巨债大量地挥霍,在我看来似乎很浪漫,那些书中的讨债的和债权人也是我比较熟悉的人物,但我还是觉得不付买卖人的账单很可耻、很卑劣。当人们在我面前谈起德利菲尔德夫妇时,我总是心慌意乱地听着,当他们提到他俩是我的朋友时,我便否认说:“哪里的话?我只是认识他们罢了。”当他们问我:“难道他们粗俗得还不令人厌恶吗?”我回答:“哦,你们都知道,他们俩确实不像是那种斯文风雅之人。”可怜的盖洛韦先生更是垂头丧气极了。
“当然啦!我并不认为他们有钱,”盖洛韦先生跟我说,“但我觉得维持一般的生活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房子装修得不错,钢琴也是新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付了钱的。他们出手阔绰,也从来不委屈自己。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他们的欺骗行为。我常常去看望他们,以为他们俩喜欢我。他们总是那么的好客。简直不敢相信,最后一次见他们,他们还跟我亲热地握手,德利菲尔德太太邀我第二天再来,德利菲尔德说:‘明天的茶点是松饼。’谁知那天他们俩在楼上已经把全部东西装箱,只等乘坐那天晚上的最后一趟火车去往伦敦。”
“对于此事,乔治勋爵是怎么说的?”
“说实话,我最近还真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他。这件事是对我的一次教训。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想我还是好好记住这条格言吧。”
我对乔治勋爵也抱有同样的看法,心里也是有一点儿担心。假如乔治勋爵把在圣诞节期间我几乎是每天去德利菲尔德夫妇家的事告诉人们,完了再传到我叔叔的耳朵里,那非有一场大闹不可。我叔叔会骂我欺骗、说谎、不听大人的话、行为不像个上等人等等,眼下我还真的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对叔叔进行反驳。我很了解叔叔,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地放过这件事情,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都会提起我的这一越轨行为。跟盖洛韦先生一样,我也觉得不见乔治勋爵,倒能乐得个自静。谁知有一天偏巧在大街上跟他撞了个满怀。
“嗨,小伙子!”他喊,他称呼我的这种方式正是我非常厌恶的,“我猜想,是回来过假期的吧?”
“你猜想得十分正确。”我想在我的回答里融进犀利的嘲讽。
谁想他却一味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话这么尖利,可要当心一不留神伤了你自己啊。”他热情地答道,“哦,眼下你和我是再也玩不成惠斯特了。现在你看到入不敷出所带来的后果了吧?我总是跟我的孩子们说,如果你有一镑,花掉十九先令六便士,你就是个富人,可如果你花掉二十先令六便士,你就成了个叫花子。看管好你的小钱,年轻人,大钱就自会到来。”
尽管他说的话好像是在训诫,可在他说话的语气里却丝毫听不出他对大把的花钱有不赞许的意思,而且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在心底正嘲笑着这些民间的谚语似的。
“人们都说是你帮他们逃走的。”我说。
“我?”他的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可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愉悦的光儿,“噢,当人们来告诉我德利菲尔德夫妇逃走的消息时,我简直惊呆了。他们俩还欠着我四英镑十七先令六便士的煤钱呢。我们都被骗了,甚至包括可怜的盖洛韦,他再也吃不上人家为茶点准备的松饼了。”
我以前从未觉得乔治勋爵有这么厚颜无耻。我本想说上几句能击中他要害的话,可一句也想不出来,只是说我还有事,稍稍跟他点了点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