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面纱（毛姆长篇作品精选）》（12）

一天下午，吉蒂从哈罗德百货店出来正往家走，碰巧在布朗普顿路遇上了沃尔特·费恩。他停下来跟她说话，之后，很随意地问她，是否愿意和他去公园里转转。她当时也不怎么想回家，那时候，家已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他们一边走，一边像往常那样随便地聊着。他问她夏天打算去哪里。“哦，每年夏天，我们总是到乡下去。你知道的，我父亲工作很忙，很累，他一休假我们全家就到最清静的地方去待着。”

吉蒂说的并不是实情，她想给父亲脸上贴金，她很清楚父亲一年所接的案子并不多，即使他真的累，也轮不到他选择度夏的地方。选择乡下，只是因为花钱少。

“你不想在这椅子上坐坐吗？”沃尔特突然说道。

吉蒂循着他的目光，看到树下的草坪上有两把绿色的椅子。

“我们坐一会儿吧。”她说。

在他俩坐下后，沃尔特似乎突然变得有些异常，一副奇怪的心神不定的样子。吉蒂依然在高兴地说着话儿，心里想着他怎么会想起让她跟他到公园里散步。或许是他要向她倾诉他对香港那个扁平足的护士的爱慕之情吧。可是，突然之间，沃尔特向她转过身来，打断了她讲了一半的句子。此时，她才发现他压根就没有听她说话，他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有话要跟你说。”

吉蒂扫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焦虑。他的声音发紧，低沉，有些颤抖。在她还没弄清楚对方这不安的神情是为何故时，他又再次开口了。

“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你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感到诧异极了，用一副茫然的神情望着他。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深深地爱着你吗？”

“可你从未流露出来过呀。”

“我讲话非常笨拙。我总是很难表达出我想要说的意思，说出来的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

吉蒂的心开始跳得快起来。此前，有许多人向她求过爱，可都是以温情脉脉或欢悦的神情，她也如是回答他们。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突兀的、带些悲情色彩的方式跟她求婚。

“谢谢你。”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爱上你了。之前，我也想跟你说，可怎么也张不开口。”

“我还是有点儿不太明白你的话。”她笑着说。

有这么个能笑一笑的机会，吉蒂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因为虽说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可他们周围的气氛却似乎显得有些凝重和不祥。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

“哦，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你们全家很快要去度假了，我到秋天的时候也该返回中国了。”

“我从未想到过你有这心思。”吉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没再吭声，闷闷地低头看着草地。他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他已经表白，她现在觉得他的这种爱慕方式倒也特别，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虽说她受到了点儿惊吓，可她也感到了一阵得意。他的淡漠和平静也似乎给她留下了印象。

“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他仍然一语不发，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是不是要她做出决定后才能离开？这也太荒唐了。她必须跟她的母亲商量一下。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就应该站起来走；她之所以坐着没动，是等着他的回答，现在，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很难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离开。她并没有看着他，可他的相貌却似乎就在她眼前；她从未想过要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当你坐在他身边时，你会发现他的五官有多俊秀，而他的表情又是多么的冷峻。在你意识到他内心正翻腾着怎样热烈的情感时，你不禁会为他面上的冷峻感到诧异。

“我不了解你，我还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她声音发颤地说。

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不由得吸引住了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柔情，不过，里面也夹杂着哀怜，像小狗挨鞭子时的那种样子，这又不免让她感到有点儿恼火。

“我觉得，我比我们刚认识时好多了。”他说。

“可是，你还是害羞，不是吗？”

这一定是她所经历过的最奇特的求爱方式了。就是现在回想起来，她都似乎觉得，他们彼此之间当时都说了些匪夷所思的话。她一点儿也不爱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毫不犹豫地马上拒绝他。

“我很笨，”他说，“我早想告诉你，我爱你，远胜于爱世上的一切，可我就是张不开口。”

现在，另一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被这种古怪的求爱方式打动了；当然，他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只是他不善辞令罢了。在那一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喜欢他。多丽丝准备在十一月份结婚。届时，沃尔特也会踏上回中国的旅程，如果她嫁给了他，她就能与他同行。在多丽丝的婚礼上给她当伴娘，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能躲开当然好。还有，那时多丽丝已是一位已婚女子，而自己依然单着！人们都知道多丽丝还是花季少女，这会使她显得年龄更大。那样她就真的会被晾起来了。这桩婚事并不如她的意，不过，它毕竟是桩婚姻，况且，去到中国，躲得远远的，她也会活得轻松一些。她害怕母亲喋喋不休的怪怨。唉，所有跟她一起出来社交的姑娘在老早以前就都嫁出去了，大多数还生了孩子，她厌恶去看她们，听她们叨叨她们的婴孩。沃尔特·费恩为她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吉蒂转向他，脸上浮现出令人销魂的笑容。

“如果我就这样鲁莽地答应你，你打算多会儿娶我呢？”

他突然高兴地吁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一下子变红了。

“现在。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将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还有九月，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不用再去乡下，住在租金一个星期五基尼的牧师小屋里，度过整个夏天。刹那间，她仿佛看到了刊登在《邮政早报》上的消息：婚礼将即刻举行，因为新娘不日将与新郎返回东方。她很了解她的母亲，母亲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她大作宣传；至少在那几天，多丽丝会成为她的陪衬，等到多丽丝更为隆重的婚礼举行时，她已远在中国了。

吉蒂伸出了她的手。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渐渐地习惯和你在一起。”

“那么，你是同意了？”他打断了她的话说。

“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