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月亮与六便士》(22) - 毛姆长篇作品精选 - 毛姆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二章《月亮与六便士》(22)

我让他选一家餐馆带我过去,不过我在路上买了份报纸。我们点完了菜以后,我把报纸支在一瓶圣加尔米耶矿泉水上,开始看了起来。我们默默地吃着饭。我感觉到他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我没有理会。我想要迫使他先开口。“报纸上有什么消息?”在我们这顿沉默的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他问道。

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着些许的恼怒。

“我总是喜欢看戏剧专栏。”我说。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在我边上。

“我这顿饭吃得不错。”他说。

“我觉得我们可以就在这儿喝杯咖啡。你说呢?”

“好。”

我们点上了雪茄。我默默地抽着烟。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停在我的身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耐心地等着。

“上次见面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他终于开口发问。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努力地工作,也没有什么惊险的经历;我在不同的领域都进行了一些尝试;逐渐掌握了一些书本知识和人情世故。我故意不去打听任何斯特里克兰自己的事情。我表现出对他没有丝毫的兴趣,而最终我的计策奏效了。他开始说他自己的事情。但他的口才非常糟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讲述着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使我不得不靠着自己的想象来填上一个个空白。我对他这个人非常感兴趣,却只能了解到一鳞半爪,这真是件吊人胃口的事情。这就像是在阅读一本残缺不全的手稿。我得到的印象是,他的生活就是与各种各样的困难作艰苦的斗争;但我也意识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似乎是糟糕透顶的事情,却丝毫影响不了他。斯特里克兰和大部分英国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完全不关心舒适安逸;即使永远住在一间破旧的房间里,他也不会觉得烦恼;他不需要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美好。我猜想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第一次来找到他的时候,他住的那个房间的墙纸有多脏。他不需要坐扶手椅;他坐在餐椅上才觉得更加自在。他吃起来胃口很好,但对他吃什么并不在乎;对他来说,他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下去,只不过为了停止饥饿的折磨;而当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似乎也很能过。我得知,六个月来,他每天靠一块面包和一瓶牛奶为食。他是个刺激感官的人,但对刺激感官的事儿却丝毫不关心。他并不把贫困视为苦难。他过着彻彻底底的精神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之中有着某种令人钦佩的东西。

他用完从伦敦带来的一小笔钱之后,并没有感到灰心丧气。他没有卖出去画;我想他在卖画这一方面也没做什么努力;他开始想方设法赚点钱。他幽默中带着一种残酷地告诉我,有段时间他给那些想要领略巴黎夜生活的伦敦佬担任向导;这份工作非常符合他喜欢冷嘲热讽的脾气,他也就这样逐渐对这座城市不体面的地区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告诉我,他曾经花了大把的时间在马德莱娜大道上走来走去,找一找有没有什么英国人,最好是个喝醉了酒的人,想要看看法律不允许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他可以赚上一大笔;但他破烂不整的衣衫最后还是吓走了观光客,他找不到愿意冒险相信他的人了。接下来他碰巧找到了一份工作,翻译专利药品的广告,这些药品要被推销到英国的医药界。在一次罢工期间,他还应聘做过房屋的油漆工。

在此期间,他从未停止他艺术上的努力,但他很快就厌倦了画室,转而一个人画画。他从来没有穷到连画布和颜料都买不起,而其实他只需要这两样东西。我从中了解到,他画得很艰难,因为他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所以浪费了很多时间来自己解决一些技巧问题,但实际上这些问题一个个早已由前面的画家给解决了。他有着某种目标,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我之前有过的印象变得更加强烈了:一个执迷不悟者。他的心智似乎不是很正常。我似乎觉得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画给别人看,是因为他对它们完全不感兴趣。他活在梦境中,现实世界对他毫无意义。我有一种感觉,他在画布上画画的时候,倾其狂暴性格之全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想要画出自己在心中所看到的景象;而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也许不是画作完成之后,因为我觉得他很少能完整地画完一幅画,而是他心中燃烧的激情结束之后,他就对画出来的东西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对自己的作品从来都不满意;相比于令他痴迷的幻景,这些画对他似乎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画送去展览呢?”我问道,“我应该想到你会想知道人们对你的画作的看法。”

“你会吗?”

我无法形容他这句话语气中极度的轻蔑。

“难道你不想成名吗?这是大部分艺术家最在乎的事情。”

“幼稚。如果你根本不在乎某个人的看法,你又怎么会在乎一群人的看法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理性的动物啊。”我笑着说道。

“成名的都是些什么人?评论家,作家,股票经纪人,女人。”

“想到自己笔下的画作能让那些你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人产生种种微妙或强烈的情感,这难道不让你感到愉悦吗?每个人都喜欢力量。而我无法想象有什么力量,能比打动人们的灵魂,使他们感到同情或恐惧更加美妙的了。”

“闹剧啊。”

“那你为什么会在意自己画得好与不好呢?”

“我不在意。我只想把我看到的画下来。”

“如果我在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会看到我写的东西,那么我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写下去。”

斯特里克兰很久都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就像看到了什么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

“有的时候,我会设想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我可以安安静静地住在岛上某个隐秘的山谷里,在奇异的树林间。我想我在那儿就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平常是不太这样说话的。他用手势而不是形容词表达,而且说得磕磕巴巴。我把我认为他想要说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

“回头看看这过去的五年,你觉得值吗?”我问。

他看着我,我看出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解释道:

“你放弃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了普通人拥有的幸福生活。你原本相当地顺利。现在在巴黎你似乎过得非常糟糕。如果让你重新来过,你还会这么做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你还没有问任何关于你妻子和孩子们的事情?你难道不想他们吗?”

“不想。”

“该死,我希望你的回答别总这么简短。难道你对于自己给他们造成的所有这些不幸,就连一瞬间的悔恨也没有?”

他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有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要回想一下过去的。我不是指过去的七八年时间,而是更早之前,你最初遇到你妻子的时候,你爱上她并且娶了她。你难道不记得你最初把她拥入怀中时的幸福了吗?”

“我从不想过去的事情。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永恒的现在。”

我想了想他回答的意思。也许他说得很晦涩,但我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幸福吗?”我问。

“幸福。”

我沉默了。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与我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嘲笑的神情。

“恐怕你不赞赏我吧?”

“哪里哪里,”我随即回答,“我并不是不赞赏大蟒蛇;相反,我对它的心理活动非常感兴趣。”

“所以你对我感兴趣纯粹是出于职业范畴的原因了?”

“纯粹是这样。”

“你应该赞赏我才对呀。你性格卑劣。”

“也许那就是你跟我在一起非常自在的原因。”我反驳道。

他干笑一声,但什么也没说。我希望自己知道怎样描述他的笑容。我不知道他的笑容是否算得上有魅力,但这笑容点亮了他的脸庞,改变了他通常十分阴郁的表情,并且显现出一种没有恶意的怨恨神情。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容从眼睛开始,有时最终也消失在眼睛里;他的笑容非常性感,既不残忍,也不仁慈,而是显示了一种森林之神萨梯的野蛮的欢欣。正是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我问他:

“你来巴黎后有没有恋爱过?”

“我没时间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人生是如此短暂,没有时间既谈恋爱又搞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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