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武行1:十里洋场》(6)
6.深埋心底
杨宝珠女士:
我希望这封信永远没有打开的那一天,这对我而言,是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是最真实、最冷酷的自我。此时此刻,我最爱的女儿玉漱正在沉睡。她的睡颜显得很安宁、很温柔,我不记得多少次在灯下细细地望着她,轻轻为她盖上棉被,然后又回到门口,继续浣洗衣物。她今年十七岁,正是我嫁人时的年龄。 我少时父母双亡,也没什么亲戚,幸亏邻居大娘看我可怜,托人做媒让我嫁给了玉漱的爸爸。说实话,我和他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他比我年长二十有余,平日里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之所以愿意嫁给他,我也不过是为了三餐温饱而已。不过呢,我多少有点不切实际的遐想,他比我大那么多,总会疼惜我的吧?事实上,他待我一般,我总觉得他之所以娶我,也不过是需要一个妻子、需要一个为他传宗接代的人。
平静安稳的生活只维持了不到三年,玉漱两岁的时候,她的爸爸生了一场重病,拖了一年多,耗尽家中的积蓄,最后还是不治身亡。江家人都说是我克死了他,生的又是个女儿,将我赶出了家门。那时,我也只有二十岁。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扔掉她,当工人也好、佣人也好,或者再找个人嫁掉,总比这样苦苦煎熬来得好。不过我没有,既不忍心、也怕闲话。我好辛苦,从二十岁到今天三十六岁,整整十六年,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我消耗在永无止尽的劳作里。我没读过多少书,识字有限,只能依靠洗衣为生。
那些井水,真是冷啊,冬天冷,夏天也冷,冰冷冰冷,最冷的时候,我与玉漱之间的血缘亲情,好像也会在这种寒冷中消散。是的,我其实恨着她。如果没有她,我的人生还会有希望,或许我还能嫁给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即使依旧贫寒,至少可以互相扶持。现在,太痛苦了。我还记得在玉漱十四岁的时候,在我帮佣的地方有个人力车夫,他比我大两岁,对我很有好感,也愿意接纳玉漱。那段时间,我们来往很频繁,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再次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多么希望有个男人可以依靠。
可是,玉漱坚决不同意,甚至以死相逼。要是那时候,她真的死了,当时我或许会很伤心很后悔,到了现在,会不会反而轻松些?我好恨她,真的好恨她。我为了养育她成长,吃了多少苦,她只在意母亲改嫁有损她的名声!
她考虑过我吗?体谅过我吗?算了,反正都过去了。她就是个讨债鬼,我上辈子一定亏欠她很多,今生要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
感谢白鹤门门主,终于给了我的迷途指引了一条光明的道路,我将在这条道路上做出我的抉择,寻找我的幸福。
陈守正找到了杨宝珠,将信件给杨宝珠看,杨宝住读完信件,折上后便抬起头,已经是泪眼模糊。
“我私自拆开信件,真是不好意思。”陈守正说道。
杨宝珠摇摇头:“不是,你是巡捕,查出真相是你的职责。这封信,请不要公布于众,玉漱总会苏醒,我不希望她醒来后要面对那么残忍的真相。”
陈守正略一踌躇,本来若是他将这封信交给刘英杰,江家命案就可以告一段落。虽说母亲杀女未免有些耸人听闻,可是纵观历史长河,年轻妇人为了开始新生活抛弃亲子的事例也并非罕见。
“不方便吗?”杨宝珠抬头看着他,两颗晶亮的眼珠就好比黑曜石那样闪耀。
陈守正从她手中接过信纸,折好之后小心地塞入信封,随后又重新交还给她:“这封信交给你保管,如果有一天她能醒来,你又觉得某个时刻她应该知道真相,那你再把这封信交给她。”
杨宝珠轻轻点头:“谢谢你过来找我。”
陈守正搔搔头,讪讪地道:“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深更半夜把你叫出来。”
刚才陈守正回到警察宿舍差不多晚上八点钟,他想起塞在口袋里的那封信,拆开只看了个开头,就大吃一惊。于是根据杨宝珠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长兴里,这里一片都是法式新里,大部分居民都是拥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中产阶级。陈守正联想到自己的出身,无端心生自卑。
见他神情有点异样,杨宝珠问道:“陈长官,你把信给了我,如何向上司交代?”
“这点你不必担心,我比较介意的是信里所说的门主。”陈守正一想到陈妈妈也深信不疑,不由隐隐担忧:“这个什么白鹤门,我总觉得带着一点邪气。”
杨宝珠高中在香港念书,对这些民间信仰组织倒是不以为意:“民间信仰组织的出现,多是为了缓解底层老百姓的焦虑,给他们以生存的希望罢了,或许这也是江妈妈排解内心苦闷的一种渠道。”
“既然她已经找到了排解的渠道,又什么会突然杀死女儿呢?”陈守正并不认同:“我闻到过白鹤门供奉的香,很不寻常,令人心烦意乱。”
杨宝珠似乎稍稍吃了一惊:“你闻到过?哪里闻到的?玉漱家里吗?”
陈守正道:“不是,是我家里。我妈妈最近也信了这个。”
见杨宝珠若有所思,陈守正以为惹了她不高兴,心中有点后悔,正在想如何换个话题,杨宝珠忽然一阵惊呼:“啊,是玉蝴蝶!”
原来两人沿着同孚路慢慢往南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福熙路,路口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登着玉蝴蝶即将在玲珑舞台演出的消息,还有一张玉老板的“美人头”。
“你也知道玉蝴蝶?”陈守正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们这些新女性只会喜欢文明戏呢!”
杨宝珠微微一笑:“其实我外婆是京剧票友,我是受到她的影响,不过只是看个热闹。她最喜欢赛凤凰,不过现在玉老板已经有些青出于蓝了,招牌上说玉蝴蝶要在玲珑舞台演出《九更天》,估计也会是一票难求。”
“你想去看吗?”陈守正一颗心开始剧烈跳动,他感到非常紧张,说话的声音也有点颤抖:“玲珑舞台是张老板开的,我想找一两张票应该不难。”
杨宝珠那双明眸缓缓落在陈守正的身上,凝视了陈守正一会,陈守正感到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在出汗,真担心她的脸上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平时为人处事都不动声色,今天却如此冲动。这位住在长兴里的杨小姐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千金,但也与出身棚户区的他千差万别。
唉,何必自讨没趣呢?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充满懊恼。
“真的吗?”杨宝珠静静地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先代替我外婆谢谢你啦!”
陈守正一喜:“那你也来吗?”
杨宝珠微笑道:“我外婆年事已高,我可不放心她一个人。”
陈守正大喜,将她送回长兴里之后,就急着去找唐枫,谁知刚来到生吉里赌台,并没见到唐枫,倒是他的跟班赵平迎上来问道:“小闸北?你没去丽花纺织厂?听说那里工人在闹事,唐大哥带着兄弟去支援张老板了。”
陈守正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丽花纺织厂的主人是公董局华人董事卫平川,只因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川”字,所以与张百川特别投缘。此人出身高贵,祖上是清代高官,上海滩开埠之后利用手上的各种资源办工厂、开银行、囤积大量地产,几十年间成为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富豪家族。
卫平川曾经留学法国,精通法语和英语,本身国学水平也高,还是有名的京剧票友,称得上是才财兼备的贵公子。他开设的丽花纺织厂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纺织工厂,拥有数千工人。
前不久,丽花纺织厂的工人提出增加工钱,但由于数目谈不拢,这些工人便以罢工做抗争。期间,工人代表和工厂代表又谈过好几次,均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之前他回到警察宿舍,并没有得到需要出警的通知,说明这件事发生得很是紧急。
陈守正一口气骑到工厂门口,只见大门已经被法租界身穿军装的巡捕封锁,隔着铁门往里望去,大约有五六十名工人静坐在厂房外的空地上,不时高喊口号。
门口的巡捕认得陈守正,上前喊了一声:“陈长官!你来啦?张老板和刘长官都在里面。”
陈守正问道:“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那巡捕低声说道:“刚才工人代表情绪太激动,卫先生叫来了张老板,张老板带了我们过来,结果我们几个弟兄手黑,打伤了几个工人。后来那些工人就堵着卫先生和卫太太,张老板和刘长官护着他们躲去经理室了。”
陈守正凝目望去,果然看到有几名工人似破了脑袋,倒在地上直哼哼。这时,某个工人突然站了起来,振臂高喊:“无良资本家草菅人命!”其余工人群情汹涌,齐声高呼:“草菅人命!草菅人命!”陈守正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一位受伤工人突然晕厥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张百川从楼上经理室探出头来,似乎吩咐了一句什么,刘英杰急忙摆手,以示不可。而卫太太也探头看了一眼,见到工人们的阵仗,吓得花容失色。
“陈长官,你看这可怎么办?”那名巡捕忧心忡忡。
“人命关天,应当先。”陈守正话音未落,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工厂门口,巡捕刚要驱赶,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见到他,巡捕顿时后退了几步。
陈守正认得他,此人正是侠义社龙头徐良行。想到刘英杰刚抓了几个侠义社的成员,陈守正不由感觉今日徐良行来到此处,一定是来者不善。徐良行白了一眼那个巡捕,随后退到一边,车里又出来一个人。那人大约二十余岁,长相俊美,衣着极其华贵,他神态倨傲,冷冷的眼神瞥到了陈守正,有意无意,流露出一股鄙夷之色。
虽然有张百川命令,但徐良行毕竟是侠义社龙头,他想要走进工厂,一般巡捕不敢阻拦。楼上张百川大声喊道:“姓徐的,你来做什么?看热闹么?”
徐良行高声道:“我是来帮你!”
说着,他与那个男子缓缓靠近工人们,朗声说道:“各位工人兄弟,我是来帮你们的。”
为首的工人冷笑道:“算了吧,你们侠义社和天地社一样,都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