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武行1:十里洋场》(2)
2.弄巧成拙
陈守正觉得,张百川既然已经指名道姓这个案子交给自己,那绝对是不敢怠慢的,必须尽快破案,要不然张百川肯定饶不了自己。所以陈守正立即将所有尸体送到殓房,要求法医连夜验尸,负责验尸的法医江医生,其祖上曾是上海滩道的检验吏,也就是俗称“仵作”。江一声在申请进巡捕房的时候,因有这一层家学渊源,故而受到总巡的赏识,甚至还专门送去法国学习现代法医技术。 虽然只是初步检验,十一具尸体轮上一遍,也用了一整晚的时间。陈守正与杜侃二人就守在殓房外,饥火如焚,无处叫苦。有心想要去夜间摊上吃点宵夜,又生怕江医生出来的时候找不到他们俩,只好静静的等着了。直到天际发白,江医生脚步轻盈地从殓房里走了出来,大概是习惯了通宵,脸上倒是不见多少倦意,见陈守正就守在门外,停步说道:“我只做了初步的检验,报告书过几天会送到你们刘探目手里,你回去休息吧!”
杜侃抢着说道:“张老板说这件案子交给小闸北负责。”
“哦?”江医生耐人寻味的看了一眼陈守正,又道:“那也要过几天才有详细报告。”
杜侃几乎带着哭腔道:“早知道就不在门口傻傻呆一晚上了。”
江一声淡淡一笑,没有搭理杜侃,陈守正上前一步道:“江医生,你肚子也饿了吧?一起去吃个早饭怎样?张老板说这件案子很是要紧,你先简单和我说说呗!”
江医生略一思忖:“也好,反正我也有点饿了。”
三人走出巡捕房,沿着寂静的街道往东走了几分钟,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摆着一个早餐摊,一个中年小贩正在忙活烧豆浆、摊大饼和煎油条,此时还没到早起的时间,这个早餐摊是专供给附近舞厅下班的舞小姐们。三人在摊前坐下,杜侃大声道:“老板,三份豆浆,三幅大饼夹油条!”
小贩应声问道:“豆浆是甜还是咸?”
江医生忙道:“我要咸浆,少榨菜少虾皮,不要大饼夹油条。”
杜侃笑了笑,指了指陈守正:“我们两个要甜浆,我要甜大饼夹油条,他要咸大饼夹油条!”
不一会,三人的早饭便摆在了面前,陈守正也不催促,等到江医生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碗咸浆,这才问道:“江医生,这些工人都是死于刀伤吗?”
江医生放下手里的调羹,慢条斯理的道:“我初步看下来,这些工人基本都身中十多刀,所以才会有这样血肉模糊的效果。不过他们的致命伤其实都在脖子和腹部,所以我怀疑搞不好是有人寻仇,所以才会砍上那么多刀。”
“寻仇?”陈守正沉吟道:“海上织造厂的老板是法国爵士,按理说不会有帮派去惹他,所以针对爵士,应该不可能。难道是这群工人中的某个人得罪了谁,引来仇家报复,可是这也说不通啊,有必要杀死全部工人吗?”
江医生呵呵一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有待你们去查个清楚咧。”
身旁的杜侃狠狠喝了一大口豆浆,发出呼噜的声音,随后他抹抹嘴,插话道:“说不定,就是这个值班组的全体工人得罪了谁呢,凶手针对的就是这些工人!”
陈守正苦笑道:“这个,应该不太可能吧!”突然想到之前那名工头说“多了一个”,立马问道:“江医生,那具面目被烧毁的尸体,也是被砍死的吗?”
江医生想了想,道:“这具尸体的面部被包裹着纺织密度比较高的棉布,上面被人浇了煤油,因此燃烧得很充分,将尸体的棉布彻底毁坏,完全无法辨认。不过这具尸体的受伤部位只有两处,一处在腿部,这一刀很深,影响到他的行走。另一刀就是致命伤,在他的胸口处,直接刺破了心脏。”
“也就是说,其他尸体都有十多处刀伤,而这一具却只有两处刀伤。”陈守正联想到工头说这具尸体并非值班工人,心念一动,刚准备开口,杜侃却又插话道:“说不定,这就是那些凶手最恨的人,难道不是吗?别人砍几刀就算了,这个人还要蒙上面去烧,真是辣手。”
“不可能。”陈守正反驳道:“工头说这个人并不是值班工人,如果是个外人,那些凶手又有什么必要连同工人们全部都杀死呢?”
“搞不好,这个人被凶手追杀,然后一路逃进织造厂向工人们求救,然后那群凶手就索性连那些工人也杀了。”杜侃还是不以为然。
陈守正依旧摇头道:“这些工人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凶手要一口气杀掉他们,这要多少个人?”
“好了,两位。”江医生打断他们的说话,起身往桌子上扔了几个铜板,打了下哈欠然后道:“我要回家休息了,晚些时候,再对那些尸体再做一次比较详尽的检查,报告出来,我就第一时间通知你们。虽说张老板指定你来负责调查,不过按照规矩,我还是要把报告交给你们刘探目,希望你们能理解。”
陈守正笑着道:“非常理解,非常理解。”
此时天色开始放亮,陆陆续续有人在街道行走,江医生刚转身要走,一个穿着高跟鞋的舞女打着哈欠、跌跌撞撞地与他擦身而过,随后便在早餐摊前坐下,要了一碗甜浆。舞女浓妆艳抹,根本看不清本来面貌,倒是一双准备点烟的手相当修长白皙,舞女瞥了一眼陈守正,又见杜侃咬着大饼油条,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这一笑,略显娇憨,可见她本人年纪也不大。
摊贩端来了豆浆,舞女才喝了一口,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弯腰对着地面一阵呕吐,除了第一口豆浆之外,其余都是难闻的酸水,陈守正不禁皱起了眉头。摊贩着急道:“小姐,你这个样子,待会其他人还怎么来吃早饭呀?”舞女张口想要说话,结果又是一阵低头干呕。
陈守正料想是舞女夜间陪客喝多了酒所致,他拉了把杜侃,催促道:“吃完了没有?还不走?”
杜侃将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快步跟上了他,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舞女,问道:“你说,像这样一个舞小姐,每晚这样陪客人喝酒跳舞,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陈守正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多少钱,总之肯定比你我的工资高!”
杜侃嘀咕道:“一个月累死累活,也没多少铜钿。”他跟紧了陈守正,又问道:“小闸北,你这是去哪里?不回宿舍去睡一会吗?吃饱了东西,我眼皮开始打架了。”
陈守正摇摇头道:“张老板昨天晚上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准备去张公馆向他汇报目前的情况。”
“哇,觉也不睡,就要去汇报,看来张老板没有看错你呀。”杜侃此时忽然有些期期艾艾道:“对了,你晚上回闸北吗?”
陈守正道:“不回去了,这段时间都不回去了。有事吗?”
杜侃笑了笑道:“我买了一条丝巾,想要送给翠如。”
陈守正恍然大悟,调侃道:“我还以为你这小子有什么事呢,原来是想着我家翠如!”
这翠如全名叫陈翠如,乃是陈守正养父的亲闺女,比陈守正小一岁,性格温柔善解人意,长得又娇俏可爱,偶然一次来到法租界找陈守正时,巧遇杜侃,顿时让杜侃的一缕情丝,牢牢系在这陈翠如的身上。此后每逢陈守正回闸北,杜侃都要舔着脸跟着,就是为了多多与陈翠如见面。
不多时,陈守正和杜侃便来到张公馆。管家认得陈守正,将他俩迎了进去,却说还没到张老板起床的时间,所以并不通报,只问了两人有没吃早饭,随后便留他们在客厅等候。这是杜侃第一次来到张公馆,只觉得富丽堂皇,并不敢乱走乱碰,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双手还放在膝盖上,心中十分紧张。平时他没一分钟愿意合上的嘴,此刻一言不发,就连陈守正和他说话,他也只是随意“嗯啊”几声。
紧跟着,管家又迎来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剃了个平头,方头大耳,眉目之间透着一股豪气。明显管家对待此人更为恭敬,还刻意端来一杯茶。男子看到陈守正,不由一笑道:“小闸北,那么早来找张老板?巡捕房有事啊?”
陈守正急忙起身道:“鹤龄哥,早啊。巡捕房确实有些事要跟张老板汇报。”
听到“鹤龄”两个字,杜侃也跟着站了起来,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便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三金公司”的掌柜之一,阮鹤龄。这三金公司成立于前年,幕后老板便是上海滩三大亨:张百川、贺昇、林有泉。所谓“三金”便是指的此三人,同时公司以鸦片作为主营业务,也有“变土为金”之意。
这三人,是天地社三巨头,把持着整个上海滩的鸦片生意,他们名下的烟馆遍布整个上海滩,又打通各个环节,将鸦片的种植、运输、营业居于一身,还有各种赌场、妓馆,可以说,凡是能赚钱的地下买卖,都与他们相关。不过近两年,贺昇似乎有转向正当生意的意图,逐渐与工商界的一些人物接触,但其毕竟是底层小瘪三出身,想要得到这些上流社会的认可,那还为时尚早。而这位阮鹤龄,便是贺公馆的管家,将其比喻成贺昇的左右手,最恰当不过。
“鹤龄哥,你这么早来也是因为公司有事么?”陈守正问道。
阮鹤龄微微一笑道:“不是,我并不是来找张老板,而是找华姐。”
正说着,三人听到皮鞋踩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在女佣的陪伴下,从楼上缓步而来。虽然陈守正来过许多次张公馆,华姐却是头一回见着。以往在唐枫等天地社兄弟口中,都说华姐豪气干云,为人公允仗义,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现在见到面前这个女子大约和张百川差不多年纪,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便是一副大家姐的气度,或许在年轻时,也可谓是容貌不俗、倾国倾城,但如今到底是上了岁数,如今已臃肿发福。
“华姐!”阮鹤龄上前叫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带来的一个锦盒,趋炎附势道:“贺先生知道华姐爱喝茶,这是新摘的乌龙茶,杭州那边刚刚送来的,先生就叫我马上给您带过来。”
华姐微微一笑道:“贺先生真是有心咧。”边说边瞄了一眼,发现站在一旁的还有两人,就走到陈守正面前,和气地问道:“你是唐枫的阿弟么?我好像见过你。”
见华姐居然认得自己,陈守正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束手立正道:“是的,唐枫是我大哥,我在张老板手下巡捕房做事。华姐,您叫我小闸北好了。”
华姐掩嘴一笑道:“哎呀呀,原来你就是小闸北,嗯,长得蛮机灵咯。”转身,对管家道:“去,帮几个小鬼冲杯麦乳精,小鬼都欢喜吃的。”
麦乳精的香气驱散了陈守正和杜侃身上的寒意,也缓解了陈守正略感紧张的情绪,杜侃低声道:“我觉得这个麦乳精一定是洋人带来的。”
华姐噗嗤一笑:“这你也吃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