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晚饭后陆陆续续又来好几波探病的。家属区就这样,24小时无缝紧密接触。老局长在外地住院不方便去看也罢了,回来了几步路的功夫都不去,少不得被人指脊梁,得个“薄情寡义”的标签,以后别想工资调级或者转编制的名额了。八十年代仍然是人情社会,人品是大件事。
徐家这顿晚饭的质量可想而知,才端饭碗,又有客至。
徐正则刚吃上,一富和二贵来了,夏芳通知的。
每天傍晚她负责去学校接徐蘅,今天到徐家发现人回来了,赶紧跑去叫了弟兄俩。三人不是空手,一富捧着箱苹果,二贵左手一只鸡右手两袋麦乳精。
一富二贵口口声声吃过了,安景云哪里相信。一富四点半下班,厂区远,到家得五点多,这会六点刚过,算上赶过来的时间,怎么可能。安景云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饭,各塞付筷子催着他们吃。
夏芳仍未习惯跟男人们头批吃饭,拿碗想去厨房,被安景云按住-“舅妈眼里,你跟徐蓁徐蘅一样的。”
客气过了就来实在的了,不消两分钟,一富的第一碗饭已经清光。徐蓁翻了个白眼,安景云还没吃呢。一口锅能煮的饭量有限,当主妇的尽着老的小的先吃,自个饿着等第二锅饭。
老太太向来吃得少,饭后把冯超叫到小房间跟安歌一起做作业。
徐蓁盼着妈妈找安歌谈话,但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好在父母已经回来,她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也放下来了,高高兴兴管住徐蘅,不让徐蘅到人前凑热闹。这费了徐蓁好大的耐心,傻二二分不清别人的真情假意,客人夸她长大了聪明了,她就当成真的,特别爱在客人面前抢话,其实客人的后一句是对安景云说的,“以后你不用担心了”。
晚上八点后客人们渐渐散去,等人走后安景云顾不得夜冷,打开阳台窗透气。探病的不能真的打扰病人,都挤在小小的餐厅兼客厅里聊天,主客抽了不少烟,烟灰缸横七竖八的烟头。
就这么一点工夫,安景云回头一看,徐正则打着呵欠进房,那样子是要休息了。
她连忙追上去拉住,“擦洗完再睡。”
回来搭的救护车,但大半天下来仍然风尘仆仆,怎么能不洗就睡?这段时间他们不在家,可家里有老太太,一有太阳老人把棉被垫褥抱出去晒,收拾得干干净净。安景云想到散发着皂香的床单被套,就不愿见到徐正则不讲卫生。
“累了累了。”徐正则讨饶,“明天早上起来洗。”
安景云斩钉截铁,“不行!”
谁不累啊。
她眼里的固执让徐正则退了一步,他往沙发上一歪,闭上眼睛喃喃道,“行了,过会就去。”
安景云拉着他的手想拖他起来,“现在就去,过会你睡着了,叫也叫不动。”
又不是头一回,在卫淑真那里徐正则也这样,说先眯会就去洗,过了会在沙发上睡着了,蹭得沙发真皮上一层油黑。丈母娘跟女婿总是客气的,不能直接讲,婉转着问是不是太累,要不要让卫晟云帮忙替一天。小妹卫庆云不客气了,笑着说日久见人心,原来乡下真是这样不讲究,以前倒不知道大姐夫可以牙也不刷就睡觉,难为大阿姐了。
从前住在小弄堂的楼上,没地方讲究,可如今住在上只角的别墅里,雪白锃亮的浴缸,卫庆云渐渐“居移气、养移体”。随着年龄增长,她恨不得把过往的小家子气全丢掉,大姐夫又怎么了,虽然有个老干部的爹,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安景云要面子,私底下叮嘱徐正则,徐正则知道是知道,但累的时候只想睡一会是一会,好不容易回到家,还不能得个自在。
两人僵持了一会,脸色都不好看了。
偏偏徐蘅一头撞上,“爸爸你不听话,家里妈妈最大,大家全要听她的。”
她的话如同火上烧油,徐正则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大步往外走。
“哎这个时间去哪?”安景云压着嗓门追问。
家里有老人,徐正则也压着声音,“出去静静!”自从安景云不听他的,擅自安排一富的工作,又拉着夏芳二贵搞业余扒分,他早就窝了一包火。
他俩一闹,三个女儿都出来了。徐蓁抢着按住大门把手,警告似的喊道,“爸爸!”
徐蘅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大水泡眼红彤彤的,憋着两汪泪,哭唧唧地扯着安景云的衣袖,躲在她身后。
安歌站在小房间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但也是不赞成的神气。
徐正则突然发现,孩子的话是真话,这个家确实由安景云做主,不要说女儿们,大概连一富二贵也只听安景云的。他一阵灰心,掉过头轻声说,“我下去抽支烟,就回来。”
夫妻多年,安景云连忙道,“我陪你一起。”
“不用。”徐正则勉强挤出个笑容,“时间不早,孩子们也该休息了。”
徐蓁觉得应该是自己陪爸爸下楼,好好劝他,可她还没做好作业,更别提预复习了,一想就犹豫了,不由自主避开安景云期盼的目光。
安歌回身加了件外套,简单跟老太太解释两句,拿着手电筒追下去,“妈妈,我带着钥匙。”
下楼后她没追多远就找到了徐正则,后者缩在围墙一处凹处抽烟,黑暗里烟头的红星一闪一闪。
安歌关了手电筒,站在他旁边没吭声。
说啥呢,别趁年轻伤害自己身体,再过十来年就不行了?
别跟妻女斗气,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也只有她们了?
不,这时候的徐正则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爸爸-他是独子,又是最小的,差点是个宠坏的大少爷,然而生活并没放过他。
徐正则抽完一支烟,跟着小女儿的目光看向三楼,那儿一间亮着灯,一间暗着。
“我没用,什么都不敢,还拦着你们奔前程。”他幽幽地说,“毛毛,幸好你姓安,是安家的孩子。”
安歌认真纠正他的说法,“我是你和妈妈的孩子。”
徐正则不说话。
“世上有无数人姓徐,无数人姓安,一个姓而已。追溯到几千年前,都是凑在火边烤肉的原始人。”
这孩子,徐正则笑了笑,“怪不怪爸爸,一直劝你别留在美国?”
安歌摇头,“本来就不想留在那,从没动摇过。我的理想是当飞行员,以后有可能的话当宇航员,别的国家不会培养我。”
徐正则抬眼看向夜空,“要是你妈妈反对呢?”
“你们生我出来,我没办法反对。怎么过我的人生,我还是可以决定的,妈妈说了不算。”安歌挽住父亲的胳膊,“爸爸,我想当飞行员,大姐想当作家,二姐想当护理。我不会特别高看我的理想,也不会觉得别人的有什么不对。每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然而徐正则没感受到她潜在的意思,只是惊讶地问,“蓁蓁不是想学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