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天体检耗尽了少年们的精力,他们回到招待所跟早上出去的时候成了两付模样。
家长们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抓着自家孩子问,检查什么了?通过没有?
有人欢喜有人愁,好几个被刷下来。事先家长觉得难的转椅测试都过了,问题倒是出在眼底状况、听力、鼻中隔这些上面,还有两个得做24小时动态血压。
安歌被冯超按在桌边让休息,只能看着他忙前忙后端饭菜打汤。不过安歌觉得冯超有心事,平时他话也不多,但总是含笑听别人说,不是这样心神恍惚,又有好几次欲言又止。
吃完饭回房,客房服务的小何阿姨叫住他俩,塞了两张电影票。
“咱们自己礼堂里放的电影都是最新的,学员特别喜欢。外头好多大学生也经常来买票看,又便宜又实惠。”小何阿姨笑眯眯地不让他们推却,“去吧去吧,晚上房里太吵,等看完电影刚好回来睡觉。”
见冯超和安歌面面相觑,小何阿姨装着生气,“怎么,嫌阿姨请客请得太小?”
五毛钱一张票,两张一块,真的良心物价了。
冯超连忙摇头,“不是!”
“那就好。快去,六点一刻开场。”小何阿姨挥手跟赶小鸡似的把两人轰去礼堂。
正如她所说,片子不但新,还是外国的,《爱情故事》。片头响起熟悉的旋律,安歌指尖微动,这是梦里的她最早学会的钢琴曲。刚学钢琴的时候为了增加演奏乐趣,老师找了些古典以外的曲子让她弹。
优美的旋律、感伤的独白,一下子把观众拉进剧情。开头还有嗑瓜子的,慢慢静了下来,礼堂里只有男女主人公对白的回响。等女主得了绝症,男主想尽办法挽回她的生命,礼堂里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多。安歌视线余光看到冯超用手背飞快地一抹泪,呃,电影刚开始时他还坐立不安,悄悄跟她说这两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喜欢上了。
连“爱”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敢用“喜欢”来代替。
坐在一礼堂悲戚戚的人当中,安歌得承认,她可能是比别人冷血。梦里人生方辉出事的时候,方爸方妈难过得几乎不能言语,她出面办的手续,回去的第一天,别人问她怎么请假了,她仍然可以平静地说有点私事。或许,反射弧特别长?好像哭出来要到这辈子的童年,在卫采云的面前那次。不过得承认,哭出来之后就放下了似的。
电影散场后冯超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安歌拉着他随人群往外走,一路听到别人啧啧赞叹。
好看。值,明天带同学/朋友/同事再来看一场。
安歌听了直想笑,大家出戏好快,灯光一亮立马回到现实了。不,身边这个还在为戏中人伤情。
冯超垂头丧气慢腾腾走了会,突然建议,“赤豆元宵吃不吃?”
“好。”昨天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吃街,离招待所十几分钟步行的距离。
吃完赤豆元宵,冯超又问安歌吃不吃臭豆腐、烤羊肉串、喜珠子等等等等。
“冯超,你有心事?”安歌不想晚上塞一堆零食,直截了当地问,“今天白天发生什么了?跟小何阿姨有关?”
无事不会献殷勤。
冯超头摇得飞快,“我们……难得来一趟。”然而安歌看着他,他撒不了谎。
他几乎是痛苦地吐出口,“毛毛,我妈妈是不是道德败坏?”
在徐家这些年,安景云从来不提冯超的身世,也不让家里人说。冯超自己更不会说了。但是安歌知道,越介意才越闭口不谈。假如让她来看并没什么,冯超的妈妈未婚生子,可她承受了相应的后果,从被隔离审查,差点被定流氓罪,被世人所指,到独自抚养孩子,她做了选择,也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精神上的压力还是经济上的,都是她一身承担。她唯一亏欠的人,只有冯超,在不允许离经叛道的年代让一个孩子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安歌说,“不是!”
她问,“发生什么了?”
原来,白天小何阿姨跟冯超提到认干亲。冯超想到来学校做过报告的英雄团,那些在战场失去手、腿的英雄,陈阿姨的未婚夫甚至牺牲在那里,他心软决定答应。但细问之下,他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我很早就记事,很小的时候,四五岁,有次我见到几张剪报,夹在一本书里。”是冯超母亲老家的地方报纸,冯超母亲工作的单位离她老家只有两小时火车车程,“是一位牺牲的英雄,年纪很轻,很英俊。我问妈妈他是不是我爸爸,妈妈打了我-她从来不打我的,除了那次。”冯超低下头,“她说我没有爸爸,不要惦记好事。如果让她知道我跟别人胡说八道,她就-打死我。”
小何阿姨想促成这件美事,偷偷拿了陈阿姨未婚夫的照片给冯超看。
“我和他真的很像,不是一模一样,有的地方像他,有的地方像妈妈。他叫廖超英,我印象中剪报上的战斗英雄也是这个名字。”
超英赶美。上一辈人的美好愿望。安歌问道,“你觉得他有可能就是你爸爸?”
冯超抬起头,“我妈妈真的不打我,除了那一次,打完她还哭了,说对不起我,说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在我身上出。要是我特别想要有个爸爸,就当他是吧,但别到外面说,会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眼里渐渐涨满泪水,晃来晃去。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流下来。
“我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勤快能干,还是高中毕业,要不是生了我,说不定可以做单位的骨干。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我?”
第一滴泪水终于撑不住,扑的掉落,第二滴、第三滴争先恐后。
“她是坏人?”这是冯超最难启齿的问题,和有未婚妻的男人生下了他?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世上,给母亲添烦恼。安阿姨劝过他,说人年轻的时候哪有不犯错的,虽然不知道他家的具体情况,但他只是个孩子,是无辜的。世人也不是都对-安阿姨拿自家的事举例子,安外公背着罪名接受改造,她和妹妹们既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工作的权利,家里的东西当光之后,毫无经济来源的她们整天挨饿。难道她们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他想像过也许父母阴差阳错没能结婚,也猜测过各种原因,可如果廖超英有未婚妻,那么,父母的感情就是不对的,偏偏他还是这场错误的结果。
“我不知道。”安歌说。
这个答复让少年的肩膀耷拉下来。
“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能够随便下定论。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有发言权。你自己也说有阴差阳错的可能,说不定订婚的事你爸爸没同意,说不定他们在要分手的阶段,也有可能已经分手。当然,可能你爸爸订婚后才遇到他更喜欢的人,还没来得及退婚他就牺牲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少年充满期待看着她。
他俩站在人行道的内侧低语,法国梧桐的枝叶投下阴影,然而那刻冯超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安歌想如果是她,可能选择释怀,但她不是他。“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最好的朋友。”她安慰地对他笑。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存在未婚妻,在那个年代哪种可能都有,唯独感情不是至上,因为太穷太饿,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没有谁愿意放过。一个城市户口、一份稳定的工作,足以让失子的老人找到肯赡养她后半生的人。只是这种揣测,大概她说出口就会被冯超抗议,他不会接受。“我还知道你妈妈很善良,也很坚强,是最好的妈妈。”
冯超泪光闪闪,明白安歌的意思。他们能肯定的是冯超妈妈为了逝者的名声隐瞒了所有的事,也没有甩掉包袱,不然她完全可以到外地打掉胎儿。
风吹枝动,光影拂动,少年抹掉眼泪。
“对不起,你明天还要继续体检。”
“走吧。”
一前一后,少女走在前面,少年微微落后半步。
“我应该是通过了。”安歌说,没看冯超欣喜的脸,沉吟了一会才又道,“今天有领导找我谈话,本来是劝退我,谈过决定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