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河燈
第八章河燈
“三郎,我以為你不肯來了。”漆黑天穹一輪玉盤高懸,清輝履地,夜涼如水,牆根下婆娑樹影浮動,月洞門中湧現人形,施施然走來,不疾不徐。
月下女子淚水盈睫,提裙小跑奔過去,未及跟前,被男人掐住脖子,抵到牆下,“蘇瑤卿,你想死是不是?”
趙嫣慌忙吹滅懷裡的燈盞,蹲下的身子緩慢挪移至石叢更深處,遮掩住身形。
宮裡她認識的人屈指可數,偏偏這兩人都在此列,她瞧的分明,一個是三千寵愛的淑妃娘娘,一個是與她同父異母兄長,當今太子。
這不是她第一次撞見,上一次是她母妃進殯宮,她在東來亭眺望母妃棺槨後離去途中無意撞見他們爭吵,無奈折返涼亭,不小心睡了一夜。
這次她躲的地方不好,無法折返涼亭,只能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眼睛看不見,耳邊卻傳來他們清晰的對話。
“三郎……”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有種喘不上氣的虛弱,戚戚哀怨,“三郎……”
男人似是放下了手,石林外哭泣聲漸大,混著晚風的嗚咽,“你殺了我們的孩子,還要殺了我嗎!你來啊!你掐死我啊!”
“你小點聲!”男人疾言厲色。
趙嫣聽得外面一陣衣料拉扯的窸窣聲,隨即“砰”的一聲,她不禁探頭看了一眼,蘇瑤卿摔倒在地,捂袖掩面哭泣。
太子不耐上前拉起她摟在懷裡寬慰,手輕輕撫著她的背,嗓音溫柔,“瑤娘,你怎麼不明白呢?他不能是我們的孩子,你總是這樣不肯聽勸,我……實在無法才出此下策,你不要怪我——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們能正大光明在一起,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聞聽此言,趙嫣不敢再看,平息著擂鼓般的心跳,怔怔回頭。
外面哭聲若有若無,夾雜著幾句軟語安慰,像是情人間的喁喁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趙嫣腿腳麻木,目光等的都呆滯了,外面的聲響才消失。她從石林裡騰出身子,腳踩在地上像踩在雲朵上的不真實,因為蹲的太久猛地站起來腦袋突發一陣陣眩暈。
眼前模模糊糊,迷瞪的視線裡不期然映入涼亭上一道身影,她的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身上女官官服顯眼,足以讓趙嫣辨別出她的身份。
她心頭突突直跳,欲上前開口解釋,她想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沒聽見,但是兩人之間隔著整片石林湖山,她遙望著她。
她鼓起勇氣朝她招手,本能篤定她不會傷害她,等她戰戰兢兢穿過石林,拾級而上,涼亭裡早空無一人。夏夜的風吹透她後背上的汗,冷得發顫。
她垂頭喪氣回到房裡,趙妧看她模樣,以為她是思念過甚,掩上房門,沒有打擾。
提心吊膽過了好幾日,她每每見到宮人朝她恭敬行禮就疑心是不是淑妃娘娘要宣她,可是,沒有。
一切如常,她仍舊是那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樣子,功課做不好當堂就要罰。其他人也仍舊怨聲載道,午膳時常常聚在一起在背後給她罵個狗血淋頭,當面卻乖順地跟鵪鶉似的,一個個縮頭烏龜。
無論怎麼告狀都趕不走還反過來被教訓,幾次下來公主們都老實了,她們都怕她,因為學生怕先生,天經地義,所以趙嫣那副樣子混在眾人中一點也不奇怪。
草木搖落,更深露重,嘶叫一夏的蟬鳴沉寂後,秋風乍起,夜裡淅淅瀝瀝下起雨。一夜間,枯敗的槲葉就落滿了小院子。
一場秋雨一場涼,院裡青石路上還殘留著雨漬,趙嫣從夢裡醒來,聽窗外司計司的人來交代送了衣裳,發覺已經入秋了。
她起床梳洗,召來小滿,將衣櫃裡兩件粗袍子遞給她,“還是上次浣衣局的姐姐,你認得不?”
小滿重重點頭,“認得!”
趙嫣送她悄悄出門,小滿是前幾日德妃召她自己選的侍女,選她是因為她恰好和趙妧的小圓名字相投,圓圓滿滿的。
小滿不機靈,甚至有些執拗勁兒,但是趙嫣很喜歡,連給丹珠送衣裳的事情都交代給她。
用過早膳後,她從書箱裡抽出罰抄的文章,在窗下費力認著字。
灑掃的宮人擦完回廊,提著木桶統統退了下去,到了午間,小滿才回來,遞給她一隻繡著粉嫩荷花的筆袋。
“浣衣局姐姐讓我給公主的。”荷花是夏天繡的,浣衣局事多勞累只能見縫插針直到秋天才完工。
趙嫣小心翼翼收起筆袋繼續抄書,抄了整整一天才抄完所有的書,來不及將它收進書箱,匆匆跟著趙妧去給德妃娘娘請安,阿姐已經在廊下連聲催了好幾次了。
至晚方歸,仍舊回自己和趙妧的小院子,進屋後看見屋裡人嚇了一跳。
“蘇大人。”蘇玉卿坐在她的書案前,捏著她罰抄的摹字,神情凝重,半晌才放下,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盞河燈擺上案頭。
“今日禦河清理殘葉的太監在沿岸石林裡發現一盞河燈,宮裡雖說也有宮人偷放河燈,可用的都是素紗或平紋紙,唯有這盞——”蘇玉卿忽然抬頭注視著她,“這盞用的是銀雲紗。”
“月前尚功局清理積夏倉庫晾曬,發現十五匹陳年銀雲紗,表面有些許黴濕,薛司制將其剪裁成布塊用來做教習女紅之用,公主是天潢貴胄,想來不曾留意這些區別。”
“司制從宮正手中截下這盞燈,微臣恰巧在旁,一眼便看出燈上的字所屬何人。”
趙嫣臉憋得漲紅,語無倫次道:“我也不知道……不小心丟下的,大人還給我吧……大人盡可罰我抄書,我央求姐姐幫寫的,與她無關。”
“這可不行,這是證物。”蘇玉卿頓了頓繼續開口,“微臣思量多日,從東來亭到曲蘭台不到一炷香時間,杜才人的棺槨早在戌時之前就出了宮門,緣何公主在東來亭待至一夜未歸,那必然是撞見了什麼無處可去只能隱蔽亭下了是不是?”
“——還有,午膳之前你的侍女去了何處?浣衣局的宮女是否與她有舊?公主知曉嗎?”
趙嫣語塞,“我、我不知曉……不不不,我、我知曉。”
“臣無意打探公主,”她將河燈當著趙嫣的面收走,又說,“十二公主天資聰穎,仍舊每日花時間教妹妹識字啟蒙,想來一定是位疼愛妹妹的阿姐。”
紙卷上黑色墨蹟之上又覆蓋一層朱砂紅色校對,即便同一個字勾了幾遍,也還是不厭其煩。
“河燈上的字,微臣可以三緘其口,公主也能守口如瓶對嗎?”
趙嫣愣愣點頭。
蘇玉卿走了,桌子上留下幾本書《龍文鞭影》《幼學瓊林》《廣韻》和《經典釋文》,趙妧教字只教識寫,不教音韻,記不住實屬正常,亟待有個人拉她回正道。
同時她不禁叩問自己,等了這麼多日,反反復複思考這個小公主是否值得信任,如今她的選擇錯了嗎?她真的能相信她嗎?
這一夜趙嫣睡得極不安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她親近的人不多,能在她身邊還仍然護佑著她的只有阿姐了。
她決不能連累阿姐。
永安宮裡此刻燈火通明,屋子陳設華美,數道珠簾垂落,一重重門簾進去,高大的琉璃燈照耀著整個室內金碧輝煌,金銀各色絲線繡著紛繁富麗圖案,幔帳閃爍著璀璨耀目的光阻隔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