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现实一种(6)
第274章现实一种(6)
山峰的妻子显然知道这天早晨发生了一些什么,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现在她已经走出了胡同,她走在大街上。这时候阳光开始黄起来了。她很明白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朝天宁寺走去,因为在天宁寺的旁边就是拘留所。这天早晨山岗被人从里面押出来。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议论山岗。而且很多人显然和她一样往那里走去。这镇上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枪毙人了,今天这日子便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月以来,她常去法院询问山岗的案子,她自称是山岗的妻子(尽管一个月前她作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今天这种结果。她很满意,她告诉他们,她愿将山岗的尸体献给国家。法院的人听了这话并不兴高采烈,但他们表示接受。她知道医生们会兴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着医生们如何瓜分山岗,因此她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
七
在这间即将拆除的房屋中央,一只一千瓦的电灯悬挂着。此刻灯亮着,光芒辉煌四射。电灯下面是两张乒乓桌,已经破旧。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几个来自上海和杭州的医生此时站在门口聊天,他们在等着那辆救护车来到。那时候他们就有事可干了。
现在他们显得悠闲自在。在不远处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漂着水草,而池塘四周则杨柳环绕。池塘旁边是一片金黄灿烂的菜花地。在这种地方聊天自然悠闲自在。
救护车此刻在那条泥路上驶来了,车子后面扬起了如帐篷一般的灰尘。救护车一直驰到医生们身旁才停车。于是医生们就转过脸去看了看。车后门打开后,一个人跳了下来,那人跳下来后立刻转身从车内拖出了两条腿,接着身体也出现了。另一个人抓住山岗的两条胳膊也跳下了车。这两人像是提着麻袋一样提着山岗进屋了。
医生们则继续站在门口聊天,他们仿佛对山岗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刚才的话题,刚才的话题是有关物价。进去的两个人这时走了出来。这两人常去镇上医院卖血。现在他们还不能走,他们还有事要干,待会儿他们还要挖个坑把山岗扔进去埋掉。那时的山岗由一些脂肪和肌肉以及头发牙齿这一类医生不要的东西组成。所以他们走到池塘旁坐了下来。他们对今天的差使很满意,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从某一个人手中接过钱来,然后放入自己的口袋。
医生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才一个一个走了进去,走到各自带来的大包旁。他们开始换衣服了,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帽和口罩,最后戴上了手术手套。接着开始整理各自的手术器械。
山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刚才那两个人剥去。他赤裸裸的身体在一千瓦的灯光下像是涂上了油彩,闪闪烁烁。
首先准备完毕的一个男医生走了过去,他没带手术器械,他是来取山岗的骨骼的,他要等别人将山岗的皮剥去,将山岗的身体掏空后,才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过去时显得漫不经心。他打量了一下山岗,然后伸手去捏捏山岗的胳膊和小腿,接着转回身对同行们说:“他很结实。”
来自上海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穿着高跟鞋第二个朝山岗走去。因为下面的泥地凹凸不平,她走过去时臀部扭得有些夸张。她走到山岗的右侧。她没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了摸山岗的皮肤,她转过头对那男医生说:“不错。”
然后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这一刀切得笔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医生赞叹不已。于是她就说:“我在中学学几何时从不用尺画线。”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岗两条胳膊的皮了。她从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随后去切腿,从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脚背。切完后再用尸体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离。游离完毕她休息了片刻。然后对身旁的男医生说:“请把他翻过来。”那男医生便将山岗翻了个身。于是她又在山岗的背上划了一条直线,再用尸体解剖刀游离。此刻山岗的形象好似从头到脚披着几块布条一样。她放下尸体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断皮肤的联结,于是山岗的皮肤被她像捡破烂似的一块一块捡了起来。背面的皮肤取下后,又将山岗重新翻过来,不一会山岗正面的皮肤也荡然无存。
失去了皮肤的包围,那些金黄的脂肪便松散开来。首先是像棉花一样微微鼓起,接着开始流动了,像是泥浆一样四散开去。于是医生们仿佛看到了刚才在门口所见的阳光下的菜花地。
女医生抱着山岗的皮肤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将皮一张一张摊开刮了起来,她用尸体解剖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着皮肤上的脂肪组织,发出的声音如同车轮陷在沙子里无可奈何地叫唤。
几天以后山岗的皮肤便覆盖在一个大面积烧伤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过三天就液化坏死,于是山岗的皮肤就被扔进了污物桶,后又被倒入那家医院的厕所。
这时站在一旁的几个医生全上去了。没在右边挤上位置的两个人走到了左侧,可在左侧够不到,于是这两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岗,那个胸外科医生在山岗胸肋交间处两边切断软骨,将左右胸膛打开,于是肺便暴露出来,而在腹部的医生只是刮除了脂肪组织和切除肌肉后,他们需要的胃、肝、肾脏便历历在目了。眼科医生此刻已经取出了山岗一只眼球。口腔科医生用手术剪刀将山岗的脸和嘴剪得稀烂后,上颌骨和下颌骨全部出现。但是他发现上颌骨被一颗子弹打坏了。这使他沮丧不已,他便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把眼睛打坏。”子弹只要稍稍偏上,上颌骨就会安然无恙,但是眼睛要倒霉了。正在取山岗第二只眼球的医生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诉口腔科医生那执刑的武警也许是某一个眼科医生的儿子。他此刻显得非常得意。当他取出第二只眼球离开时,看到口腔科医生正用手术锯子卖力地锯着下颌骨,于是他就对他说:“木匠,再见了。”眼科医生第一个离开,他要在当天下午赶回杭州,并在当天晚上给一个患者进行角膜移植。这时那女医生也将皮肤刮净了。她把皮肤像衣服一样叠起来后,也离开了。
胸外科医生已将肺取出来了,接下去他非常舒畅地切断了山岗的肺动脉和肺静脉,又切断了心脏主动脉,以及所有从心脏里出来的血管和神经。他切着的时候感到十分痛快。因为给活人动手术时他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给活人动手术他感到压抑。现在他大手大脚地干,干得兴高采烈。他对身旁的医生说:“我觉得自己是在挥霍。”这话使旁边的医生感到妙不可言。
那个泌尿科医生因为没挤上位置所以在旁边转悠,他的口罩有个“尿”字。尿医生看着他们在乒乓桌上穷折腾,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他一遍一遍地告诫在山岗腹部折腾的医生,他说:“你们可别把我的睾丸搞坏了。”
山岗的胸膛首先被掏空了,接着腹腔也掏空了。一年之后在某地某一个人体知识展览上,山岗的胃和肝以及肺分别浸在福尔马林中供人观赏。他的心脏和肾脏都被作了移植。心脏移植没有成功,那患者死在手术台上。肾脏移植却极为成功,患者已经活了一年多了,看样子还能再凑合着活下去。但是患者却牢骚满腹,他抱怨移植肾脏太贵,因为他已经花了三万元钱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医生了。尿医生发现他的睾丸完好无损后,就心安理得地将睾丸切除下来。口腔科医生还在锯下颌骨,但他也已经胜利在望。那个取骨骼的医生则仍在一旁转悠,于是尿医生就提醒他:“你可以开始了。”但他却说:“不急。”
口腔科医生和泌尿科医生是同时出去的,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下颌骨和睾丸。他们接下去要干的也一样都是移植。口腔科医生将一个活人的下颌骨锯下来,再把山岗的下颌骨装进去。对这种移植他具有绝对的信心。山岗身上最得意的应该是睾丸了。尿医生将他的睾丸移植在一个因车祸而睾丸被碾碎的年轻人身上。不久之后年轻人居然结婚了,而且他妻子立刻就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十分壮实的儿子。这一点山峰的妻子万万没有想到,因为是她成全了山岗,山岗后继有人了。
他等到他们拿着下颌骨和睾丸出去后,他才开始动手。他先从山岗的脚下手,从那里开始一点一点切除骨骼上的肌肉与筋膜组织。他将切除物整齐地堆在一旁。他的工作是缓慢的,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对付。当他的工作发展到大腿时,他捏捏山岗腿上粗鲁的肌肉对山岗说:“尽管你很结实,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们教研室时,你就会显得弱不禁风。”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河边的错误
第一节
一
住在老邮政弄的幺四婆婆,在这一天下午将要过去、傍晚就要来临的时候发现自己养的一群鹅不知去向。她是准备去给鹅喂食时发现的。那关得很严实的篱笆门,此刻像是夏天的窗户一样敞开了。她心想它们准是到河边去了。于是她就锁上房门,向河边走去,走时顺手从门后拿了一根竹竿。
那是初秋时节,户外的空气流动时很欢畅,秋风吹动着街道两旁的树叶,发出“沙沙”那种下雨似的声音。落日尚未西沉,天空像火烧般通红。
幺四婆婆远远就看到了那一群鹅,鹅在清静的河面上像船一样浮来浮去,另一些鹅在河岸草丛里或卧或缓缓走动。幺四婆婆走到它们近旁时,它们毫无反应,一如刚才。本来她是准备将它们赶回去的,可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便在它们中间站住,双手支撑着那根竹竿,像支撑着一根拐杖,她眯起眼睛如看孩子似的看起了这些白色的鹅。
看了一会,幺四婆婆觉得时候不早了,该将它们赶到篱笆里去。于是她上前了几步,站在河边,嘴里“哦哦”地呼唤起来。在她的呼唤下,草丛中的鹅都纷纷一挪一挪地朝她跑来,而河里的鹅则开始慢慢地游向岸边,然后一只一只地爬到岸上,纷纷张开翅膀抖了起来。接着有一只鹅向幺四婆婆跑了过去,于是所有的鹅都张开翅膀跑了起来。
幺四婆婆嘴里仍然“哦哦”地叫着,因为有一只鹅仍在河里。那是一只小鹅,它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依旧在水面上静悄悄地移动着,而且时时突然一个猛扎,扎后又没事一般继续游着,远远望去,优美无比,似乎那不是鹅,而是天空里一只飘动的风筝在河里的倒影。
幺四婆婆的呼唤尽管十分亲切,可显然已经徒劳了,于是她开始“嘘嘘”地叫了起来,同时手里的竹竿也挥动了,聚集在她身旁的那些鹅立刻散了开去。她慢慢移动脚步,将鹅群重又赶入河中。
当看到那群被赶下去的鹅已将那只调皮的小鹅围在中间后,她重又“嘘嘘”地呼唤起来。听到了幺四婆婆的呼唤,河里所有的鹅立刻都朝岸边游来。那情景真像是雪花纷纷朝窗口飘来似的。
这时幺四婆婆感到身后有脚步走来的声音。当她感觉到声音时,那人其实已经站在她身后了,于是她回过头来张望……
他觉得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谁。于是他就心里猜想着那人是谁而慢慢地沿着小河走。他知道这人肯定不是他最熟悉的人,但这人他似乎又常常见到。因为在这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里,没有不似曾相识的脸。这时他看到前面那人回头望了他一下,随即又快速地扭了回去。接着他感到那人越走越快,并且似乎跑了起来。然后他看不到那人了。
他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一群鹅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但是当他走到鹅中间时,不由大惊失色……
初秋时节依然是日长夜短。此刻落日已经西沉,但天色尚未灰暗。她在河边走着。
她很远就看到了那一群卧在草丛里的鹅,但她没看到往常常见到的幺四婆婆。她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走到近旁时那群鹅纷纷朝她奔来,有几只鹅伸着长长的脖颈,围上去像是要啄她似的,她慌忙转过身准备跑。
当她转过身去时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同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然后她没命地奔跑了起来。没跑出多远她就摔在地上,于是她惊慌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后,她才朝四周望去,四周空无一人,她就爬起来继续跑。她感到两腿发软,怎么跑也跑不快,当跑到街上时,她又摔倒了。
这时一个刚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人停下脚步,惊诧地望着她,她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惊恐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上去将她扶起来,同时问:“你怎么啦?”
她站起来后用手推开了他,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便用手指了指小河那个方向。
年轻人惊讶地朝她指的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而当他重新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慢慢地走了。他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下,才莫名其妙地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孩子窝囊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刚才他也到河边去了。当他一路不停地跑到家中将看到的那些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怒喝道:“不许胡说。”那时父亲正在打麻将,他看到父亲的朋友都朝着他嘻嘻地笑。于是他就走到角落里,搬了一把椅子在暗处坐了下来。这时母亲提着水壶走来,他忙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角,母亲回头望了他一下,他就告诉她了。不料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乱说。”孩子不由悲伤起来。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后,便来到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