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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鲜血梅花(12)

第264章鲜血梅花(12)

四周的景物变得逐渐模糊的时候,她却是越来越清晰。她坐在椅子上时,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跷起的左脚,以及脚上的皮鞋。皮鞋是黑色的,里面的袜子透露出不多的白色。她穿着很长的裙子,裙子的颜色使我有些眼花缭乱,我无法仔细分辨它。但它使我想起已经十分遥远了的住宅区,很多灯光里的窗帘让我的联想回到她的裙子上。后来,我都能够看出她的身高了,她应该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我对这个结论确信无疑。半个月以后,我的眼睛不再流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酸疼已经消失,于是一切都变得十分安详了。我感觉她在厨房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屋外进来的阳光,阳光依然很灰暗。窗下河面上传来了单纯的橹声,使我此刻的安详出现了一些悠扬。橹声使我感到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舒畅。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经远远流去,接下去将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确实进行得太久了,现在已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于是我觉得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鲜的血液,她的到来使我看到一丛青草里开放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从此以后,我的寓所将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的气息将是和谐完美的。

我感到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朝我的床走来,走来时洋溢着很多喜悦,仿佛她已经知道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刚才的自言自语她也完全听到。她走来并在我的床上坐下,似乎表示她完全同意我刚才的想法。她看着我是要和我共同设计一下今后的生活,她这种愿望完全正确,她这种主人翁的态度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就和她讨论起来。

我反复问她有什么想法。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望着我。后来我明白了她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窗帘。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应该有窗帘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以往我个人的生活赤裸裸。现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出现一些秘密的事情,这些事应该隐蔽在窗帘后面。

我对她说:“我们应该有窗帘了。”

我感到她点了点头。

然后我又问:“你是喜欢青草的颜色,还是鲜花的颜色?”

我感觉她喜欢青草的颜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满意,我也喜欢那种青草的颜色。因此我立刻坐起来,告诉她我马上去买青草颜色的窗帘。她站了起来,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种果断的行为,我感到她满意地走向了厨房。这时我跳下了床,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时,似乎经过了厨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灯光投在墙上,显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门,我希望能够尽快将窗帘买回来。最好在她发现我出去之前,我已经回到了寓所。

因此当我走上寓所外的小街时,我没有理由重复以往那种试试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车疾驶而去的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杂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事实上这次穿越毫不拖泥带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转弯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发现此刻的穿越毫无意义。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区去了,我告诉自己这次出来是买窗帘。我没有批评自己,而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辆坚硬的汽车撞得飞了起来,接着摔在了地上。我听到体内的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随后感到血管里流得十分安详的鲜血一片混乱了,仿佛那里面出现了一场暴动。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医院病区的花坛旁,手里捏着一株青草,在阳光里看着一个脸上没有皱纹的护士向我慢慢走来。

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着自己那天上街买窗帘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后发生的是一起车祸,我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得人事不省,当即被送入小城烟的医院。在我身体逐渐康复时,一位来找外科医生的眼科医生发现了我的眼睛正走向危险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这一点。在我能够走动以后,他们把我塞进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我被送入了上海这家医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医生给我做了角膜移植手术。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下来,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复了以往的清晰。

现在那个护士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飘荡的眼睛看着我,阳光在她的白大褂上跳跃不止。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纱布和酒精的气味。

她说:“你为什么拿了一株青草?”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理解她此话的含意。

她又说:“在你近旁有那么鲜艳的花,可你为什么喜欢一株青草?”

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让我想起在小城烟里曾经走过的一家幼儿园。

她说:“有个叫杨柳的姑娘,她已经死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手里也拿了一株青草。我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与你相同。”

由于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现出足够的兴趣,所以她继续说:“她的目光也和你一样。”

我与护士的交谈持续了很久。因为护士告诉了我那个名叫杨柳的十七岁的少女的事。杨柳是患白血病住到这家医院的,在她即将离世而去时,我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为我献出了自己的眼球。她是八月十四日三时多死去的,那时候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角膜移植手术。

护士指着前面一幢五层大楼,告诉我:“杨柳死前就住在四层靠窗口的病床上。”

她所指的窗口往下二层窗口旁的病床,就是我此刻的病床。我发现自己和杨柳躺在同样的位置里,只是中间隔了一层。

我问护士:“三层靠窗的病床是谁?”

她说:“不太清楚。”

护士离去以后,我继续坐在花坛旁,手里继续捏着那株青草。我心里开始想着那个名叫杨柳的姑娘,我反复想着她临死前可能出现的神态。这种想法一直左右着我,从而使我在医院收费处结账时,顺便打听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也住在小城烟,她住在曲尺胡同26号。我把杨柳的地址写在一张白纸上,放入了上衣左边的口袋。

十一

九月三日出院以后,我坐上了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汽车驶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云层覆盖着不多的几幢高楼。车窗外的景象使我内心出现一片无聊的灰瓦屋顶。我尽量让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城烟,在中午时刻我已经摸出钥匙插入寓所的门锁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车里时,无法回避她坐在房间里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如干涸的河流一样平静,我的激情已经流失了。我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时,她会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但她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没有想象。我会朝她点一点头,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仿佛我并不是离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是才来不久,她似乎已与我相伴了二十年。由于坐车的疲倦,我可能一进屋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她可能在我睡着时伫立在窗前。一切都将无声无息,我希望这种无声无息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

汽车驶出上海以后,我看到宽广的田野,而黑色的云层在此刻显示了它的无边无际,它们在田野上随意游荡。车窗外阴沉的颜色,使我内心很难明亮起来。车内始终摇晃着废品碰撞般的人声。我坐在27号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车座。靠窗25号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老人,从他那里总飘来些许鱼腥味。中间26号坐着一个来自远方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我眼前出现一片迎风起舞的青草。我们处于嘈杂之声的围困中。外乡人始终望着车窗外,老人则闭眼沉思。

汽车在阴沉的上午疾驶而去。不久之后进入了金山,然后又驶出了金山。窗边的老人此刻睁开了眼睛,转过脸去看着26号的外乡人,外乡人的脸依旧面对车窗,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听老人对外乡人说:

“我叫沈良。”

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

他此刻告诉外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车站,我们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十二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在过去,现在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段,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

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所暗示的含意,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

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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