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家番・怀素2
“虽然我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我会跟我娘亲坦白的。”
说这话时,州朔城已近在眼前。远远望上一眼,便可见城墙上悬系着用以祭奠的白缎。一段段,一寸寸,浸满夜间的寒露,沉甸甸地将整座城池都压在了悼念侠义仁德白家主的悲与痛之中。
白伏歌闷出一口气:“我会把真相告诉我娘,”他还着重强调,“我会一字不落地全告诉她。”
站在他身边的姑娘眨了眨眼,照例是把他剖白的真情实感当成了耳旁风。
两人一路行至此,她刻意避开州朔城,涂了丹蔻的指甲一指,示意白伏歌继续北上。
白伏歌摆手:“不再走了。”
姑娘看他一眼,直接调整了前进方向,白伏歌忙拦在她的面前,努力解释:“不走,进城。”
姑娘许是听懂了,她点点头,从白伏歌的肩膀上扯回自个的行囊,道不同,她要与他分道扬镳。
于是白伏歌只能随着她,边走边劝:“你在中原人生地不熟,是要去哪?”眼见姑娘不理人,转道的步子越走越快,他话不由也越说越快,“行路多日,你大可先去我家休养一番,再做打算。白家人素来品性温和,善待人,你来了我家,我、我、我娘也会很喜欢你的!”
姑娘步子一停。
白伏歌心中蓦地欢喜。经过几日相处,他也算摸清了姑娘的一点脾性:明面上的娇纵和蛮横,实际她心软得很。这般想着,他便把话说得愈发坦诚,絮絮叨许多白家人的好。
他话说着,姑娘视线调转,正正地看向他。她的一双瞳仁通透,看人时,眼里总有清亮的一泓影子。
白伏歌的话突然一停。
他透过姑娘的这双眼睛,看到了自己。他的表情,不是他以为的,会因往昔回忆而变得温馨柔和的神色,而是充满着掩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他在害怕。
“你陪我回去。”白伏歌忍不住用上恳求的语气。
见姑娘摇了摇头,他的手便执拗地抓住她的一片衣袖,不想她再拒绝:“是我救了你,是我从宿海郡的火海里把你背出来的。”他此前从未做过挟恩图报的腌H事,他本对此不耻,可此时他却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允许你和我分开!”
姑娘不耐烦,稍挣了一下。他猛然用力,便把她扯了几分踉跄。姑娘斜歪地摔进他怀里,他胳膊扣住她的腰肢,紧紧地、无望地抱着怀里的人:“我只有你了啊。”
笨蛋。
恍然间,他似是听见姑娘说了话。
……
姑娘随白伏歌进了州朔城,白家人听闻消息,出门相迎。然而其中几人却在看清姑娘面容的一瞬间,先变了脸色。白伏歌没有主动提及姑娘的身份,几个白家长辈暗中交递眼神,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便是为首的白伯父重重咳一嗓,开了话。
白伏歌问:“怎的不见我娘亲?”
白伯父便叹道:“你也知你爹和你娘感情甚笃,此番悲报,她大受打击……”
假的。
白伏歌不由看向身边的姑娘,可姑娘神色不变,唇未动,并不像说了话的样子。他一愣,再回神时,只听得白伯父末尾的一句:“……不愿见人。”“我娘……不愿见人?”他犹疑地重复。
“可不嘛。”白伯父说得痛心,他揽住白伏歌的肩头,道:“站在门外做什么,咱回家细细聊。”
白伏歌没防备,被他揽得连上了几节台阶。就在他即将踏进白家大门时,他却走不动了――他的另一只手还牵着姑娘。姑娘正蹙了眉,极抗拒,不愿意再动一步。
白伏歌小声问她:“怎么?”
别去。
然后白伏歌竟然再次听见了曾在宿海郡听过的那道声音。他终于确定,原来那不是他的幻听。他简直不敢置信:“是你?!”
姑娘瞪他一眼,凌厉视线从他脸上碾过,投向前方。
一道门后,北方百年世家剩余的白家人,全都聚集在院落中等候着二人。
白伏歌直觉不对劲,但白伯父从背后恶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跨进了白家大门,他惶然无措时,只用力攥着姑娘的手,把她也拖了进去。
……
隐约地,白伏歌早有感觉,等待他归来的“白家”是某种灰暗的东西。
比如大门合拢,一声落闸的闷响后,无数道骤然挥向他的剑光。他拔剑相抗,剑鸣交锋,数十杀招之中,仍旧不忍心下死手。他对白家留有余念,但与魔教暗中交易,伏击武林同盟并非是他爹一人的鬼迷心窍,北方百年的白世家,是彻彻底底地从根骨里溃烂了。
白伏歌杀得麻木而恍惚,明明已经过了几日,可时间却又仿佛回到了宿海郡,他手上沾满着白家人的血。他拖出一路的肮脏血迹,从庭院去到了后院祠堂。他的娘亲正跪在棺椁前,烧着纸。
白伏歌喊了一声“娘亲。”
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白伏歌便说:“我把爹安葬在了和磐图云木下。”他同样跪在女人的身边,向着他爹的灵牌磕了三个响头。三个之后,他说:“这是给白伏越的。”又是三个。他依次报出人名,磕头,末尾,便将白伯父几人的名字也加了上。
他磕了很久,额头都磕出血迹来。
女人始是长叹,道:“我儿。”
白伏歌如小兽般,瑟瑟地缩到她的怀里。女人温柔地安抚他,一如从前他不小心闯了祸,被爹责打,他娘亲都是他最温暖,也最柔情的依靠。白伏歌感觉自己躁动难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眷恋地伏在娘亲的腿上,想跟她介绍那位被他从宿海大火中救下来的姑娘。
可他起不了身了,他就这么半躺在他娘亲的怀里,后背心头上插着一柄匕首。
他的娘亲紧抱着他,发出苦痛的悲鸣,她说:我儿,我宁愿你死,也不愿再见你与白家有任何的牵扯。
她与白家主自小一起长大,白家哥哥在她心中一直是行侠仗义的少侠形象。然而当她如愿嫁予他,她才是知晓,白家并不如表面表现出来的淡泊名利,祠堂高悬“但行江湖事,不问浮生名”的祖训原被视若无物。白家人最大的夙愿是执掌武林,享尊崇位,为此,他们甚至不惜与魔教联手,陷中原武林于动荡。
她苦苦规劝白家主无果,唯有从小教导白伏歌,要有仁义重诺的纯良性子。当白家主带领白家人前去宿海郡,她煎熬地夜不能寐,当她终而得知了夫君的死讯,她便祈求百年白世家的噩梦能就此终结,病态伪善的白家必须彻底地毁掉!
……
声声草虫鸣,蟹目溅听得噬煌教圣女的召唤,匆匆赶至州朔城。她救下了重伤昏迷的白伏歌,他帮她医治好他。待白伏歌醒后,三人一起放火烧尽白家的百年基业,搬至州朔城外的壁安山巅居住。壁安山崖高千丈,以铁链江定桥为系,锁链一收,便能隔绝白家人与武林的最后一丝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