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落花深 - 薜荔藤萝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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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远游的冲动对百里疾就像一种病,时不时就会发作,因此他很少总是在一个地方呆着,隔三差五就要跑出去晃悠。他至今未成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爱好,但凡手头有些宽裕,就收拾包裹准备上路。远的不行,近的也可,一年半载也好,十天半个月也罢,去得越多,就越熟练,有时候说走就走,但漂泊在外的痛苦人尽皆知,万事听天由命。风餐露宿乃至饥寒交迫之时,百里疾往往觉得自己只是用一种痛苦来取代另一种痛苦,在水深火热之间摇摆不定。但有一个环节总是靠得住的,就是游历归来的傍晚,在自己屋子里卸下行囊,想着到下次发作之前,可以有多长时光慢慢咀嚼此次的得失。他所经历过最激动人心的刹那也总伴随着无法复制的担忧,但这个环节不同,就算是百里疾这样一日三省的人,暂且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了。他草草洗漱,吃了点东西,然后躺下,预备一口气睡上六个无梦的时辰。

他睡得确实非常好,感觉刚阖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其实他预计的睡眠进程已经过半。百里疾披衣出来开门,因为出离愤怒,整个人反倒都很热情。“这稀客呀!”

江水深架着冬凌一条胳膊,一脸理亏地站在他跟前,很明显在防范他的起床气,冬凌怯怯地打了个招呼。“百里大哥。”

百里疾很快地扫了一眼冬凌头上缠着的白布。“喔,你怎么啦,跟人打架啦?打赢了打输了?”

冬凌:“不是打架,我……”

百里疾:“总之先进来吧。”他跟江水深将冬凌搀进客房躺下。这里离惜芳菲家只两条街,惜芳菲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车辆,但这一折腾,冬凌仍旧显得气色萎靡。两人将他安顿妥当,转往百里疾书房去,桌上一层灰,连口茶也没有。江水深道:“抱歉,本来不该麻烦你。”

百里疾心平气和一挥手。“无妨,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你家。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敢再踏进这门。”

“我不敢啊,我看见这书架都心碎。”江水深说,放下手里一块青铜镇纸。“实在是没办法,冬凌有点认床。”

百里疾道:“认你还是认床啊?”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你这小尾巴突然很黏你,不是好事啊。他不是扯进什么麻烦里了吧?”

江水深没有正面回答。“他其实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顺利的话,明天他就可以行动自如。”

百里疾嗤之以鼻。“废话,他这岁数,能有什么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一天不跟人干上两仗,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什么也不耽误。”他打了个哈欠。“江大夫,我今天刚从老远的地方回来,是真困了,我能不能回去睡了?”

江水深:“请便。”

百里疾走出两步,猛然回头:“你今天是不是要睡小孩屋里?那你自己去打个地铺,壁橱里有被褥。”

江水深道:“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说:“只是我或许还有事要办,希望你给我留个后门。”

百里疾:“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再叫我,就当我死了。”

何其繁驾着车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城外比城中更减少许多鸡毛蒜皮的阻碍,倾泻而下的月光将坦荡的前路照得一览无余。这也是他坚持要今天离开的原因之一。顺利的话,午夜之前他就可带着何壁赶回指月堂。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难以启齿。

父亲遇袭。父亲死了。父亲好像还有救。说到底这都是意外,难以避免,无法预知,人总要打起精神面对。但何其繁习惯的机制却不因意外而中断:他讨厌离开熟悉的地方,他讨厌跟人打交道。在经历这样的一天之后,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呆着。

或者旁人可以礼貌地将这种性格称之为文静内向,但身为指月堂堂主的独子,这算不上什么值得鼓励的长处。在他年少时没少因为这缘故跟何壁起过争执,或者说单方面被何壁教训。他被强迫着出席了很多必须参加的场合,结识了不少必须认识的人物,并没有闹出什么笑话,也未给人留下多么遗憾的印象,所谓精神上的痛苦,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但在年复一年的消极抵抗之中,何壁终于还是无奈地对他越来越放任。

这也多亏岳华浓帮他分担了很多,后来更是发展到一手包办,为此何其繁很感谢岳华浓。何况他本来也不讨厌岳华浓。他当然知道岳华浓想要什么,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欲望让他觉得亲切。而且这位师弟见多识广又谈吐风趣,岳华浓偶尔向他提出邀请,比如拜访一家新开的店铺,参观一下某人的收藏,像今天这样,他是不会拒绝的。

早知道闹成这样,就不来了呀……

何其繁盯着面前不断晃动的马尾巴,麻木地想。数个时辰的路途中,他基本只能保持这一个姿势。这也是他通常厌恶出行的原因之一。在路上的时间很少可以有效利用,能抓紧舟中马上工夫提升自我之人都足以流芳百世,普通旅客身受颠簸劳顿之苦,除了盼望尽早到达目的地之外,很难还有成型的思考。而普通旅客消解烦闷的方式一般是找一个旅伴,即使再乏善可陈的人,若能作为交流的对象,都会突然身价倍增。

这不是说何其繁就希望有个师弟坐在身边的意思。

更不是说他希望途中发生点什么的意思。

但今天已经注定一切都与他的希望无涉。

路从方才起就开始收窄,进入了指月堂外围的树林。林中小道错综复杂,如非走惯的熟手,很难分辨正确的路径。师兄弟间有时候说,如果有仇家前来攻打,只需稍作埋伏,就能让他们在指月堂外全军覆没。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

当驱车进入这片幽深的林地,头上交错枝柯间漏下的月光像流淌在马背上的花斑,何其繁觉得这个玩笑也不怎么好笑。

纵使轻车熟路的指月堂少主,也会在这种吞噬一切的幽暗中变成瓮中之鳖。

正常人应该在此时打马狂奔,冲出这段危险重重的区域。但何其繁反倒喝住了马,跳下车,活动着发麻的双腿。各种昆虫都很活跃,风吹林叶也时不时一阵哗哗乱响,但四周不自然的窸窸窣窣还是达到了他难以忽视的地步。

他干脆停下来等。等第一支箭。第一支箭扎在车篷顶上,发出噗的一声。

第二支也很快袭来,目标是他的马。何其繁挑飞了这支箭,然后是第三和第四支,第五支的来处跟第二支相同,落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有一瞬间他担心来人只有这些技艺不佳(或者发挥失常)的弓箭手,那还不如逃掉快一些,毕竟在这种视野受限之处,想找到对方肯定更为困难。好在立刻有几个黑衣蒙面人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刀枪剑斧应有尽有,还有一位架着浮萍拐,一位抡着九节鞭,显然这才是他们擅长的武器。

“诸位是观器楼的人?”何其繁问道。“或者,观器楼雇的人?”

没一个人回答他,蒙面之上露出的眼睛陌生而警觉,何其繁只好自己回答自己:“好吧,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守在车门前,等着他们靠近。他的剑在之前就已拔出。

见过这柄桃萧李艾的人不多。它真正出鞘的次数恐怕跟两不厌也不相上下。

而见过它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甚至无法简单地概括它的特色;这剑跟它的主人一样,轮廓并不确切,即使在生死一线之间也总好像有一点走神,仿佛在眼前的目标之外还寻求着一柄剑不该妄想的东西。

“我就想不明白。”靳远之一路上已经说了不下二十遍,喻兰曦每次都耐心地点头以示在听,显然他们这一路上决不寂寞。“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小子还握着刀呢。人赃俱获,我不知道师兄还有什么可问?包括那大夫说的,都很可疑。那小子现在是他的跟班,我看他只是编谎拖延时间,虽然也听说过有棺材里人还坐起来的,——我不是诅咒师尊,我刚摸他手都冰凉,——万一确实是仙逝了,或者没啥起色了,我们岂不白白放过凶手?”

“所以岳师兄不是留下了嘛。”喻兰曦安慰他。“以他的机灵,此事当不会发生。就算老天保佑师尊逃过这劫,指月堂也不会便宜了凶手。你放心吧。”

“我倒没有不放心岳师兄。”靳远之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他说了一半,就被车轮碾过的一块石头打断。他们分兵而行的这一条路少有人知,状况就称不上好,坑坑洼洼的颇为崎岖,时不时从座位上弹跳一下,两人都暗中以高超的下盘功夫来保持平衡。喻兰曦等待着他接下来对何其繁长篇大论的抱怨,毕竟这一路上他听得已经滚瓜烂熟,但靳远之罕见的没有继续,可能自己也开始觉得厌烦。

“我倒是另有一个推测。”过了一会后喻兰曦说。“只是推测。”

靳远之转头看着他。“啊?”

“只是推测。”喻兰曦又说了一遍。“你先跟我保证,如果有什么说岔了的,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靳远之一口答应。

“你有没有觉得。”喻兰曦很谨慎地说。“今天那个场面,像是被设计好的?”

靳远之过了一会才明白。“你的意思是,那小子是无辜的,是被拖来的替罪羊,真凶另有其人?”

喻兰曦道:“忘忧武功低微,就算他有本事给师尊下毒,师尊也不至于着了他的道儿。但他如果当场被杀,死无对证,也只能如此。”

靳远之就算再粗枝大叶,听到这话也觉得不对劲,一瞪眼就要起身,看在喻兰曦年长的份上又勉强按捺。“你什么意思,我帮着真凶灭口?”

喻兰曦脸上每道纹路都显得格外沧桑。“也未必,若不是师弟你冲在最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出手。”他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包括他自己。”

靳远之茫然如坠五里云雾,喻兰曦却不再说话,只是用鞭子驱赶马尾旁盘绕的蚊蝇。等靳远之终于回过味来,倒真的已经错失了那股发作的劲头,只是嘶声道:“这不可能,你我二人偷偷跟来,岳……他如何能知道。”

喻兰曦道:“也许他本来就只想让何其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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