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9章之前
秋老虎踟蹰着不肯走,校门口两排合梧桐树被晒得厉害,叶片从尖端开始枯,最后落在地上,行李箱轮子一撵,碎成一地带着暑气的碎末。
日记本装在行李箱里,跟着李好一起颠簸进了高中大门。
纸页上,抬头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数,日子流水一般往前过,草稿纸上的公式越写越长,单词书的侧脊越翻越厚,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只来得及感叹高中与初中的天差地别。
像是约好了似的,高一这年,乔翌和李好虽不在一处,但都在玩命地学,李好进校时的排名本就出色,他不愿再掉下去,几乎次次霸榜前三,而乔翌是不甘于中考的失利,誓要闯出成绩证明自己,常常夺得桂冠。
高二一开学就要分班,说不清是报复心作祟,抑或是的的确确对理科不擅长,乔翌在分班中选了文科,出乎意料的是李好也选了文科。
乔翌曾逼问他理由,但李好不愿说,乔翌只得作罢。
他们都以为学习、复习、考试,只要坚持如此循环,静待高考便是了,然而变故总是发生于意想不到的时候,却又偏偏有迹可循。
2015年12月的某个周六,具体是哪个呢?乔翌已经不太记得了,他看见校门口人来人往,车流如织,西面投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他看见来接他回家的不是陈兰香和乔林,而是李好,当即感到不对劲,再三逼问下他才知道,陈兰香住院了。
乔家暂时没人,李好领着乔翌往自己家里走,东沟巷四号,经过乔家时不进去,再往前几步右拐就到了。
“李好,你别瞒我,我妈到底怎么了?”
李好握着乔翌的手一下攥紧,乔翌没把手抽出来。
“小翌……我告诉你,但你别害怕。”
乔翌一颔首表示在听,李好在他右前方停下,转过身来,夕阳从他背后开始渲染,李好脸上一片阴影,乔翌看不清他的表情。
“陈阿姨她昨晚忽然晕倒,乔叔带她去市区看了,是急性白血病。”
一句话传到耳朵里,乔翌疑心自己耳鸣犯了,李好的嘴还在动,怎么后面的句子再也听不清?
“小翌,小翌?”
李好看他不动,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先天的,可能和早年工作环境有关系,被最近心理上生理上的各种因素诱发了,医生说能治,听到了吗?急性的,能治!”
乔翌后退一步,脚下有点踉跄,可他还是站稳了,反手扶住李好的双臂:“我,我没事,你继续说。”
李好不放心乔翌,干脆摘了他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再拉过乔翌的手,带着他往李家走。
陈兰香算是从小看着李好长大,这事一出,李好心里先咯噔一下。
他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继续和乔翌说了,无非是医疗水平发达,病情不太严重,配型再化疗就能治好云云,让乔翌先照顾好自己,别太担心。
快到门口的时候,李好正在掏钥匙,他个子高挑,两个书包背起来也不在话下,只是多少有些动作受限,看起来有点笨拙。
乔翌忽然问他:“有征兆的,是不是?”
李好不知道该怎么瞒,他的沉默已然出卖了他。
“……是,人会感觉无力,疲劳,类似于贫血,皮肤上极易出现淤青,很难消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乔翌在回忆里翻找,先前模糊的画面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段对话,每一幕场景,他全都想起来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自从升入高中,乔翌与父母间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学业压力重成了他最好的借口,也成了他赌气的工具,他总想考出点成绩给所有人看看。
一年的时间过去,当初的不堪早已淡忘,乔翌有时觉得也该由自己退一步了,可那点要死的自尊心却让他如何都开不了口,如此拖着,他早听陈兰香提起过年纪大了,偶尔磕磕碰碰就会留下痕迹,自己却从未答过一句,也没问过一声。
种种因果早已埋下,血缘的羁绊就是这样神奇,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有关这段生命的牵绊太多了,就像血管的牵连,你以为自己斩断了,却会牵连对方一起流血,人终其一生,都会被缚在这张网中,但又从不放弃寻找出口。
眼泪先是一颗一颗往下滑,聚点为线,大股地往外涌,眼皮兜不住泪水,乔翌明明觉得心里还是静的,泪却先一步流出来了。
他随手抹去,可怎样都抹不干净,他觉得是夕阳太刺眼了。
钥匙在李好手里碰撞出声,但乔翌已经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一半是接受事实的淡然,一半是悲恸带来的恐惧,那种尚未历经风雨,却山雨欲来的恐惧,两种情绪在心里斗争着,像茧一样将他层层包裹,他快要被二者吞噬了。
李好匿去了眼里的担忧,他把乔翌拉进怀里,用力揉着手下单薄的脊背,他多希望自己的温度能顺着二人相触的连接传播,而乔翌的伤心也能渡过来,由他来分担一半,像两杯相触碰的水一样,直至等温。
“想哭就哭吧。”
谁都没再说话,乔翌靠在李好胸前,眼泪沾湿了二人的衣领。
不多时呜咽声从脖颈处传来,李好揉揉他的头发,视线于乔翌的发顶和远处间徘徊,他缄默着分担乔翌的心绪。
乔翌第一次清醒又迷茫,他清楚前路再无依靠,这一次该自己学着长大了,可他迷茫的是,失去了所有可赖以庇护的羽翼,该如何自己学着成长?
除了李好,他再没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