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命在两重天
第4章命在两重天)第一节为自己的出征续缘
有关三毛的死因众说纷纭,截至目前,媒体依然以三毛自杀在医院的真相告知大众。之前虽然有张景然写书反驳三毛自杀的一些情况,但最终也未能证实其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这是三毛的父亲在她死后写的一封信:
你只身去了大陆一个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给我两件礼物。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我们陈家在舟山群岛老宅井中打出来的一瓶水,慎慎重重地在深夜里双手捧上给我。也许,你期待的是——为父的我当场号啕痛哭,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没有。你等了数秒钟后,突然带着哭腔说:“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们的报答了,别的都谈不上。”
说毕,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也许为父我糊涂了,你从大陆回来洗出的照片,尤其是有关故里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报时来打断我,向我解释——这是在祠堂祭祖;这是在阿爷坟头痛哭;这是定海城里;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内有什么关系……你或许想与我谈谈更多的故乡,而我却并没有提出太多问题,可是我毕竟也在应着你的话。你在家中苦求手足来看照片,他们没有来,你想倾诉的经历一定很多,而我们也尽可能撑起精神来听你说话,只是因为父母老了,实在无力夜谈,你突然寂静下来了。把你那百张照片拿去了自己公寓还不够,你又偷走了我那一把故土和水。
不过七八天前吧,你给我看《皇冠》杂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着最后一幅图片说:“爸,看我在大陆写的毛笔字——有此为证。”
却忘了,那时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张照片讲东讲西,字里两个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写出来,不然不会这么下笔,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之中。
三天之后的你,留下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包括给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的那张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也许,你母亲以为你的出走是又一次演习,过数日后你会再回家来,可我推测你已尝到了当神仙的凄凉滋味。或者说,你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情之路,而我们却没能与你同步。你人未老,却比我们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你与我们同住三年之后,突然而去,这中间其实没有矛盾,有的只是你的渐悟和悟道之后行为的实践。
你本身是念哲学的,却又掺杂了对文学的痴迷,这两者之间的情怀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红楼梦》。《红楼梦》之讨你喜欢,当是一种中国人生哲学与文学的混合体。平儿,我看你目前是情虽破但尚未“了”,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吧?你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要好必须了。”你答应过你母亲不伤害生命——肉体不了,精神不可单独了断。
依她父亲所言,三毛是个任性的人。文中讲到女儿的死,母亲却以为这是女儿的又是一次出走演习。三毛也曾深受《红楼梦》的影响,在文章中时常引用那跛足道人的话来说:“可知世上万般事,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她的父亲在信的后半段也泄露了无奈。
曾经看过一本评写三毛的书,从中引用了她当年的一些好友所讲的话。比如,王洛宾先生说:“去世后的你,救了我两次……”
陈达镇说:“你去世后的头七天,晚上和朋友们约好,第二天去庙里为你烧香的,入睡的后半夜,我被一个梦吓醒……”
你说:“伟文,记住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这里也是我埋骨的地方,到时候你得帮帮忙。”
你还说:“孤独的心,在寻寻觅觅中,总也找不到自己,等你找到了,宛如一片洪荒……”
你的一生像一个完整的总结。一个人世情长的句号早就在你的心灵深处画圆,谁又去注意它了呢?
你也在《不死鸟》中说过:“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1990年,你在回答一位有厌世倾向的人时说:“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么世上就没有活人了。”然而你依然不顾一切地去了,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对“生命的把玩”吗?
如果真像你在文章中说的一样,“我这一生就要把它痛痛快快地玩掉”,那么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终结?难道死亡于你也是一种游戏,或者说它更像是另一场旅行?很多人对你的死因争执不休。然而,你对死的不畏惧,早在那些后期的杂文里面呈现了出来。你说:“出生是一场旅行,死亡难道就不是另一场出发了吗?”这句话我已背熟,并与那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随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一并做了自己的座右铭。然而,它们也不仅仅是座右铭而已,因为人在不同阶段将要面临的挑战和应对都是不同的。
你对生的盘问问得真好,却不能去以身作则。你的话讲得是多么感慨,浓烈的内心压力像气压一样在身体里膨胀。我曾向母亲介绍了你,她对你的感觉很好,也和我一起摘抄了不少经典的妙语。然而,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徒劳。可是时过境迁,当母亲再度翻阅你留在她笔记簿上的言语时,她郑重地对我说:“这是个受着强大压力的,且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女人。”
我一时惊呆了,想来却也是有道理的。母亲说从她的文字里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生活得很痛苦。也是因为历经许多,才会对生命有这么强劲的认知,包括友谊、爱情或宗教,而这应该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三部曲了。
她在后期写的杂文里讲到最多的便是人生、友谊,还有开得满山遍野的爱情之梦。也有对命运的参悟,她比谁都更早地预知了未来(这个在他父亲的信里也提到过),然而这也是她在选择死亡前,为自己的出发积聚友情和爱情的机缘。有人说她在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书,然而我看见在她的经历中,一些反映在文字间的秘密里写着她对生活的慈悲,与想要解脱的渴望,还看见了那些孤独的走向迷失的心灵遗训。
谁都不希望在人生最光辉的时候逝世,特别是对一个名人来讲。于是,有人觉得人生怎么只赐予我一百年的寿辰——这太短了!因为我们知道,除去休眠剩下的时间只有2/3,而人生彻头彻尾地计算起来也不会超过50%的可用时光,那么还有自己的童年(那些无意识的生活状态),还有老年,这样加起来人真能风光的时间不会超过几十年。是长是短,尽可自己衡量。
当然每个人的选择终究会有自己的原因,有的人会说我“故作慈悲”。很多人在面对死者的时候会说:“我谅解那些自杀的人……”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我知道许多经历是可以复制的,但我们对于死亡这个结果所产生的思考顶多出于尊敬或信仰,而不是真实意义上的“理解”。因为我们根本无从理解,我们也无法拿他人的思想去鉴定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如今的一切,最为宝贵的就像她父亲所陈述的那样:“你答应过你的母亲不再伤害生命——肉体不了,精神也不可单独了断。”
实际上誓言是虚无的。而我们除了守护那些永恒的精神财富以外,我们将清楚地让人们知道:有的人死了,但她的精神却永存。
))第二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有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三毛你为什么失约》。看来,理想永远要比现实近一步。然而,这想想的事也并不一定要实现了才叫真实。
前一段时间,南方的一家报纸神秘兮兮地刊发了一条“独家新闻”,说有一个人(自称是三毛的朋友)专程到撒哈拉沙漠去证实三毛书中所写的生活,结果根本没有看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世界。后来他又千里迢迢到荷西的母亲家,了解到荷西的母亲及妹妹根本就不喜欢三毛,甚至对他们的婚事也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三毛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又说三毛与荷西的爱情并不美好,甚至是感情不和,是她过分夸张了两个人的爱情。并由此下结论说,三毛一直过着虚伪的生活,她欺骗了读者。
有时我真的难以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愿意为死者生前的事情而耿耿于怀。人家的好坏,又与我们何干?假如提供这篇报道的真是三毛的好朋友,那么他不希望三毛过得更好吗?对于语言来讲,文字永远是一种美化;而语言本身确是一种夸大。假如这些都是真的,我们知不知晓又有多大的区分。然而,人的内心是奇怪的:它带着好奇与惶恐,探索在别人的生活里,为的就是解决一个单纯的问答。
我相信它不排除真实的可能性,但肯定夸大。
我认为三毛的理论是对的。首先当她遇见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时,她的态度就是“不理它”;其次她还认为一些无关于他人的事情,怎么做或怎么说,只要对他人无害的自己又觉得高兴的事,那就应该心无旁骛地去做。
写这篇文章的人,对上面那段话最后做出了这样一个总结。他说:“在利益的驱动下,一些报刊的文化交流功能日益减弱,它可以随时出卖那些被它曾经捧上天的人。”
三毛死前,也曾友好地接受过《小燕有约》吴利君的采访,当时虽然她重病在身,却一直惦记着刚刚完成的剧作《滚滚红尘》。她也曾在逝世的前几天给贾平凹先生写了一封长信,信的最后她对贾平凹先生讲,如果身体好转些,就在四五月份去西安拜访他……但她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久久地远行在这个世界的上空。
有时候人并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事到尽头,迫不得已。她在《撒哈拉的故事》里曾写道: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这次连续打了二十几个……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地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地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三毛《死果》
接着她的喷嚏打到了流血为止,于是又开始闹起胃疼。在文章里她是这样写的: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地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地大声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躺了一下,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三毛《死果》
我看能写出这样“痛苦的”文章的人,多半是有过确切经历的,因此我相信三毛在其散文里的描述是真实的。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她的描述存在虚假性?那么引用《拾荒梦》里的一句话去回答他,原话是这样说的:“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因为人的心境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所做的一切事务也会不同,因此其内心所看见的东西也就不同了。但在《死果》这篇散文的后头,她又描述道:
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这种痛不断地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连着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地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三毛《死果》
强烈的病痛折磨,有时会让人失去心智。一切痛苦的疾病不是一时间即可修复的,而是要经历漫长的调理,才会慢慢地康复起来。从三毛生病的几次经历来看,只能从中看到她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加重病情。我也是怀疑,她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死——来结束属于自己的全部财富。生对于她来说,那一刻是多么的痛苦。
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一个久违的朋友,他正在病重期间,因为一生未娶所以也没有孩子,他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妹妹在国外定居,这就造成了这位朋友孤单一人的局面。他的癌症已到了晚期,一个人面对着巨大的痛苦与不安。时间一久,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速了恶化。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讲,健康的日子,过一天就会少一天。他开始不能自理,最后只能喝些米粥来充饥。但他很顽强,拼尽全力地为自己争取时间。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能靠嘴巴吃力地咬着笔与我们交流。每当我看见这位朋友熟睡的时候,我在想——是什么给了老人如此坚强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