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凄风萧雪 ...
鹤颐楼后院的一间小厢房,本是放置杂物的储物间,自从言斐从街上捡回了小巴,便收拾出来成了小巴睡觉的地方。
厢房内,言斐正给小巴虎口处的烫伤抹药,他就着烛火勾着头,眼睛几乎要杵到那几个铮亮的水泡上。
“还疼吗?”言斐问道。
小巴摇头。
“那样烫的一壶酒倒在手上,怎会不疼?”言斐言语里的怒气显未散尽,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你现在也不装哑巴了,怎还是不知道吱声?若非被我撞见,你还傻乎乎地在外面端盘子!”
“言老爷管我吃住,还付我工钱……我自是该勤快些干活的。”
小巴只比言斐小两岁,却矮小单薄的很;此刻他缩着脖子低着头,瑟瑟缩缩地答话,看着倒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正在听长辈训话。
言斐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喊我一声‘哥’,便是我弟弟,今日那话我与众人说,也是同你说。”
“明日我便去求了我爹,让你与我一同进学,豫麟书院的朱夫子,当朝帝师,我再求他赐你个好名字,往后定不叫人再轻贱你。”
小巴闻言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一哆嗦,急急收回了手,“扑通”一声跪倒在言斐跟前。
言斐也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烛火本就昏暗,他眯缝着眼睛也瞧不清小巴到底要做什么,只得连忙伸手去扶。
“你这是做什么!”
“言斐哥……”小巴抬头的动作小心翼翼,却梗着脖子并不起身,“七年前的除夕,是你把我从街上捡回来,赠衣施药,还留我在鹤颐楼帮工,才保住小巴一条贱命……”
小巴父母早亡,姐姐也饿死在逃荒的路上,被个乞丐头子捡回去装哑巴讨饭,还被逼着学人摸钱袋。
日子没过几年,老乞丐前脚刚没,像他这样每日拿不回几个铜板的“赔钱货”就被从破庙赶了出来,只差没冻死街头。
这些过往小巴之前从不言语,言斐也只能从街头巷尾听说个大概。
他拽着小巴的胳膊细细地听着,那双常年笼着细雪的眼睛叫人瞧不出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识文断字,读圣人之言,明是非道理,都是你教给我的,这恩,小巴报不上了;你不嫌弃我就已经……”
“打住!”言斐终于听不下去,费力从地上把小巴拽了起来,“为何要嫌弃你?你可曾嫌弃过我是个瞎子?”
“你不是瞎子!”小巴也难得提高了点声量,却马上又落了回来,“只是远处的东西瞧不清罢了……”
“我生来体弱,原是看不见什么的。”言斐重新坐回椅子上,微眯着眸子盯着小巴,“在我小的时候,鹤颐楼远没有今日这般景况,我爹忙着生意顾不上,街坊四邻的孩子都叫我小瞎子。”
“我没什么朋友,连街边的小乞丐都朝我扔石子……”他说着迷蒙的眼神暗了暗,“可你那时不曾与他们为伍,是非便早已在你心中。”
“你可曾嫌弃过我一副残躯?”
小巴自是忙不迭地摇头。
“你一个身体康健的好人,都不嫌弃我一个瞎子,我嫌弃你做什么?”言斐轻声一叹,“出身的事儿,谁也选不了,你又何必时时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言斐将想说的话说完,便不再言语,房中一时静了下来。
小巴勾着脑袋没有答话。
他不敢答应言斐,可心里又实在向往,说不出拒绝的话。
现在每日言斐下了学堂,会把自己学来的诗书教给他,也准他到自己的书房找书来看,还时不时和他谈论几句晟京城内学子们关心的时政策论。
小巴刚十五,没人愿意一辈子都窝在鹤颐楼里端盘子刷碗,况且,言斐平时教他的东西,他是真的喜欢。
可是言斐说要带他一起进学堂,还要让当朝帝师给他赐名,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房中沉默被一声叩门声打断,小巴急忙上前开门,恭恭敬敬唤了声:“言老爷。”
言诚理进门,瞧了眼小巴的手,“伤得重吗?”
小巴摇头,言斐已经起身让开了椅子。
“你母亲说你还未回府,我便知道在这里。”言诚理坐下后瞧了眼身边的儿子,“怎么,还是不服气?”
言斐也不答话,别扭地偏过脸去。
“小巴,你去沏壶茶来。”言诚理见状也不恼,抬头支开了小巴对言斐道:“有些事儿,在府里说,总怕你母亲听去了伤心。”
“爹爹知道你性子执拗,今日的事情小巴没做错,你是不会服气的。”他语重心长道:“但爹爹,也有爹爹的苦处。”
言诚理本也是穷苦出身,鹤颐楼在他手上一路从一个路边的摊档做成现在晟京城里最红火的酒楼,其中的辛苦不可言说。
可旁人明面上都尊他一声“言老爷”,背地里只会红着眼睛说他满身铜臭气。
经商的富贾再有钱,身份还是低贱,跟世家门阀出身的人不能比;他经营着鹤颐楼,里面的客人各个都是达官显贵――
他这头低了四十几年,到现在也没有真的抬起来过。
“幼时你体弱,我与你你娘又要经营刚刚起步的鹤颐楼,为怕分/身乏术照顾不好你,我们俩都没想着再要一个孩子。”言诚理拍拍言斐的肩膀,“你便是言家最后的希望。”
“只有你能出人头地,光耀言家门楣,父亲才能在赵康这样的小人面前说得了话。”
这也是为何言诚理一直对言斐寄予厚望。
他自小便要言斐勤读诗书,没有书院肯收,他便请了先生到家里来教;好在言斐也好像天生便嗜书如命,教过他的先生各个都赞其资质过人。
言诚理才总算觉得有希望一偿心愿。
“就算不是为了爹爹,你也要想想你娘。”
言母出身低贱,虽是心疼儿子,却也自责不能为言家生出个健康的孩子,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只有言斐有了出息,她才能安慰自己,总算是对得起言家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