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举杯消愁愁更愁3
到了佛恩寺,报上名号、亮出门籍牌,我被领到了一个幽静的偏厅。带路的小僧告诉我,他们住持刚从外地办差回来,如今正在房中小憩,让我耐心稍候。小僧上了茶水之后退下了,我等得百无聊赖,便出了偏厅随处走走。
佛恩寺规模宏大,重楼复殿、云阁洞天。香客众多的大雄宝殿、佛恩塔和法堂方才进来时已经路过,出了偏厅往北走不多路便是藏经阁。未经允许,外人不能随意进入藏经阁的。再往北行,是一排简单素雅的寮房。寮房的北面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我忽然想到佛恩寺种植了一批引自天竺的娑罗圣树,大盛仅此一处,便决定走近一观。
眼前这片树林,种的应该就是娑罗圣树,树干直立、树身高大、似宝塔状,树叶翠绿、呈掌形,且隐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树香引人,我不禁凑近闻了又闻,却在不经意间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呐喊声。我纳闷,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哪儿来的呐喊声呢?
我循着声音深入树林,在快要走出树林时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片绿意掩映的树林后面,竟有一群光着膀子的僧人在认真操练!
我躲在一棵树后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些僧人的功夫十分了得,动作也出奇地一致,不像是为了强身健体偶尔练习,而像是常年经受严格训练的样子。
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每个僧人的右臂上,都清一色地刻有刺青,而刺青的图案,是一只狼头。
这样的图案,我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十分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我霍然想起,被掳至北娄时,随处可见以狼头为图腾的旗帜!因为北娄人认为,狼是他们的先祖。
如果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是北娄人,那么曹怀清和索必卢……
想到这一点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那么索必卢离间我和盈盈,极有可能是出于政治考量,或者说是,政治阴谋!
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转身就往回跑。我的心后怕地咚咚狂跳,暗自庆幸要问的还没有问出口。
路过刚才等待的偏厅,见大门洞开空无一人,我毫不迟疑地过而不入。今天是我欠考虑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砰地一声,我竟跟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我一面心里念叨着,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连着两次走路撞到人,一面抬头看对方,却发现对方正是佛恩寺住持——曹怀清!
他冁然一笑,波澜不惊地说:“莫司记,等不急要走了吗?下面的人不懂事,让司记大人久候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便随口说道:“哥、曹师有礼了,我突然想起来太后还有要事让我办,我得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曹师。”
“既然如此,曹某也不多留,那我送司记大人。”
我一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面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的马就在门口。”
片刻后,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曹怀清的声音:“司记大人,请留步!”
犹豫的工夫,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手举一张信笺,肃容蹙眉道:“这信,可是你遗落的?”
一定是方才与他相撞时,从我袖筒中掉出来的!
此时,我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有一双翅膀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想夺回信笺,奈何他已拿在手里一面看一面头也不抬地问:“不知此信莫司记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咽下口唾沫,斟酌着回答道:“这是我亡母留给我的遗书,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她就让掖庭的姐妹待我年满十八之后再转交与我。”
他表情诧异,仿佛被欺骗的人是他似的:“掖庭的姐妹?哪个姐妹?”
我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地回答:“一位柳姓宫女。”
“此事定有蹊跷,信借我一用,曹某改日归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他这是,怎么回事?那群演武的僧人又是什么人?他们身上刺青真的是北娄图腾吗?我依稀记得,当初曹怀清为了救我,右肩中箭,他的臂膀上似乎也有这样的狼头刺青……
但仔细回想,出现在北娄旗帜上的是正面的狼头,而他们身上的,却是侧面的狼头。
这个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带着满腹的疑惑,我马不停蹄地回了宫,直奔弘文馆查阅典籍。
我的记忆没有错,北娄的图腾确实是正面的狼头,而关于侧面狼头图腾的记载,却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在一本介绍为盛所灭的列国志中,我终于找到了侧面狼头所代表的意义——高厌汗国。
高厌,国姓咄罗,曾隶属于北娄,后受盛册封,遂遣使入贡,为我朝在塞北的一个附属藩国。此后,高厌时叛时和,龙麒二年,为盛军所灭。其余众部分投奔北娄,部分归顺我朝,世上再无高厌汗国。
难道,曹怀清和那群僧人,都是高厌遗民?若真是如此,为何曹怀清从未提及这一点?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呢,还是他刻意隐瞒了身份?若是刻意隐瞒,那么他的目的何在?他接近我、接近文后的目的又何在?
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若是他留在文后身边是别有企图的,那我岂不是成了将定时炸弹装在皇宫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多想无益,当务之急,是好好查一查曹怀清和索必卢的背景。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了,还是得找郭大人帮忙。
如今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锁,只能待明日再说了。
翌日散朝后,我借机跟郭大人说了调查的事。虽然我如今不再是杜筱天,但太后近侍的身份,任谁都会卖几分面子。况且此事关乎太后和他贤侄,他自是满口答应。
告别郭大人,我正欲返回泰元殿,一个小内侍追上来塞给了我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书:今日申时,掖庭永巷——曹怀清。
看来他要对昨日的古怪言行作出解释了,那我就拭目以待吧。
申时的永巷空无一人,掖庭众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
原来,曹怀清不仅约了我,还约了盈盈前来。人到齐后,曹怀清带着我们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内已有两人,正是徐达和瑀兰。曹怀清取出遗书,交到了我手里,然后令徐达和瑀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
他们要说的,我都已经知道,如今蒙在鼓里的,其实是盈盈。而盈盈此时却不该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因为有激烈反应的人,应该是我。
二人说的时候,我一面装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一面暗中观察盈盈,并试图给她递眼色。
待他们一说完,我立刻质疑道:“你们、你们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叫我如何相信你们!瑀兰姐姐,你当初给我这封信的时候,也是言辞灼灼地说这确是我娘留给我的遗书啊。如今却又要让我相信这不是真的,我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曹怀清上前一步,说道:“敢问莫司记,令堂是何时过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