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内讧》(27)
我是谁?
常啸天回到公馆还在生气。因为天华和美国轮船公司的生意砸了,他一整天都心情极差。他本来自信以天华在全国机械制造业的领先地位,接下这笔大订单应该易如反掌,可小健病后,他亲自和美国人接触多次,却久攻不下。直到今天,他方得知,上海又冒出两家和他们抢生意的,一个是黄浦泰利实业公司,一个是振笙贸易公司。他不担心杜月笙的振笙公司插手,老杜产业势力虽然遍及全沪,可单在工业制造方面远不如他,他在意的是黄浦泰利,因为那儿的后台老板叫蒋湛,他的妹妹是蒋清!
山不转水转。蒋家的人他已经快二十年不见,并不是没缘得见,而是因为他刻意回避。他发过誓,永远不和蒋清的家人打交道。他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在公司大发无名火,继而迁怒在家养病的大儿子,要不是他替大学生强出头,耽误了那天和美国人的谈判,结果也许会大不一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些个陈年旧事心存顾忌,瞻前顾后。一桩大生意必定要放弃了!他最近常常控制不了脾气,回到家中,见用人都在贴墙走,见了他活像老鼠见猫,上来侍候脱衣的忠贵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刚好开始急雨入窗,几个用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关窗掩门,大厅内乒乒作响,一派忙乱。
他皱起眉来,厉声喝道:都慌什么!吴妈呢?
没人知道吴妈去了哪里,常啸天又问阿芳:怎么样?
阿芳知道是问小健,赶紧低眉顺眼地说他出去了。
听说大儿子离家,常啸天更加不快,追问去了哪里。阿芳说不清楚,惠若雪在一旁站着,突然掩口失笑:阿健该不是又去找那位蒋小姐了吧?他刚刚可是接了一位小姐的电话。
常啸天想不到居然听见这样一桩大新闻,而且出人意料地出自惠若雪口中,这位夫人固然俗不可耐,但从不开大儿子的玩笑,他便有几分上心。阿芳看出他的火气蛮大,也不去触他的霉头,赶紧吩咐开饭。惠若雪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稳稳坐在丈夫对面,无论在家中地位如何,她这个夫人的位置都是铁打不动的。吴妈只是个用人头儿,阿芳也未登堂入室,只是保姆身份,她们都坐不到这张饭桌上。
惠若雪舀了一碗人参鸡汤,却不急于喝,一点点地吹着,眼睛老是向外瞟。她在等一出好戏,她刚才的几句已经为这戏敲了开场锣,多年没唱戏了,大幕拉开之前还是稍有紧张,好在是演员出身,她不会怯场,还带着几分兴奋。
常小康气喘吁吁地进了饭厅,先叫了爸爸妈妈,接着问:大哥呢?他没事吧?
常啸天看也不看他:大学生都闹完了!你不好好上学,回来做什么?
惠若雪嗔笑:啸天,你总是不关心康儿。他这些天一直在阿水那里帮忙,大学里头早就停课了。
常啸天看看小康:好,好!还学会罢课了!你刚才问你大哥做什么?他生病好几天了也没见你回来看看他。
常小康道:大哥病了?不会吧!我和他刚才还在和平饭店,他很好呀!
常啸天奇道:和平饭店?你大哥到那里做什么?
常小康突然低下头:爸,是我错了!其实,我是照水叔的话去做的。哪知大哥发了那么大的火,差一点要打我,真把我吓坏了!
常啸天越听越糊涂,放下碗箸,以手支桌,像审犯人一样直视儿子:搞什么鬼?你和阿水又搅在一起有什么好事?
常小康斜一眼妈妈,看见鼓励的目光,就硬了头皮把台词背说出来:大哥看上了我同学蒋小姐,谁知这蒋小姐脚踏两只船,和她的表弟早有一手。那表弟仗了他是美国人,狂得不得了,当众打过大哥,还对我动粗。我气不过就请水叔去教训那小子。谁知大哥今天接了蒋小姐的电话,反而赶到和平饭店去救他的驾,还骂我不懂事。我说不过大哥,阿辕他们也怕大哥,就都回来了。
惠若雪自知不能演得太过分,要懂得见好就收,便指着儿子训道:你大哥做事情比你有分寸,用得着你去为他强出头。快吃饭,今后管好你自己,少惹你爹生气是正经!
常啸天听得毫无头绪,厉声唤来阿芳,劈头就问:怎么阿健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我却不知道!
阿芳一着急便不会讲话,眼看常啸天盯着自己,双手乱摆:阿健不会的,不会的……
惠若雪看不惯,冷笑一声:阿芳你怕什么?阿健生得面孔漂亮,人又能干,自会有女孩子喜欢。你不是还接到过这位蒋小姐的电话吗?
常啸天狐疑地看着阿芳,见她突然满脸通红,心里便有九分相信了惠若雪的话,一推碗箸,饭也不吃了,起身走出饭厅。
阿芳狠狠瞪了惠若雪一眼,噙泪回房生气去了。吴妈撑了一把伞从外面进来,鞋子、衣服都叫雨水打湿,她小声叫着常先生赶过去,常啸天也没理她,径直走进了书房,把书房门重重关上了。
被关在外面的吴妈满怀心事,欲言又止。
饭厅里。常小康小兔一样跳到妈妈身边:妈,怎么样?
惠若雪心疼地将汤推到儿子面前:成了。依你大哥的脾气,断不肯说出你和那姓蒋的丫头的事来。退一万步讲,他就是逼急了说出来了,也没什么,这件事情就是他做得没道理嘛!自家兄弟还胳膊肘向外拐!你水叔也很生气,说好了会为你开脱遮掩。这一关算是躲过去了!妈可就为你挡这一次,以后,不许你再为女人惹乱子!
少和我再提什么女人!常小康有些悻悻然,我早就忘了她了!
也好,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又勾三搭四,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狐媚子。这种家世的女孩子上海多的是,不愁找不到好的。妈早想劝你了,你年纪还小,玩玩可以,可不要太认真,痴情只会害自己,就像妈这样。
常小康不由心烦:妈,这可不能相提并论!你是女的,我是男人!
感情上的事情还分什么男女,反正痴情准没有好下场!惠若雪想起了师弟罗凤扬。
风雨雷电交加,夏季的第一场台风将要登陆。
常小健失魂落魄走进书房。常啸天见他脸色苍白,脚步软弱无力,确像大病未愈又情场失意,心里的怒火便如岩浆滚滚而起,一轮新的火山喷发了: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常小健机械地停下脚步,直直地瞅着父亲的脸,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什么似的,看得竟然有些贪婪。
常啸天只顾自己生气,根本没察觉儿子的异样:6月5日你为什么和那些学生掺和在一起?说!
常小健不答。
常啸天越发生气,讽刺道:是去众里寻她了吧!
常小健仍是一言不发。
常啸天以为被他说中,继续逼问:你违背我的话,就是为了一个女学生,阿康的那个女同学?
常小健丝毫不为之所动,一脸漠然。
常啸天当他默认,痛心疾首:你真有出息,为了个女学生神魂颠倒,丢人现眼。你太叫我失望了!你又在和平饭店充英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江湖义气,什么叫作兄弟情义?你这样当老大,怎么能叫兄弟和手下折服?我告诫过你多少遍了,女人这东西,万万不能沉迷,再则只会贻患无穷。你为什么听不进去,为什么偏偏要和我对着干!
常啸天越说越气,声音大得把雷声全压了下去,整个公馆全听到了他的雷霆万钧。
常小健仍沉默着,像石像一般凝立不动。
家人都给喊出来,吴妈、惠若雪、阿芳全到了书房门口,用人们也聚在一起探头探脑,支起耳朵。常小康一吓之下腿肚子又开始转筋,生怕大哥把实情说出来,连惠若雪也开始后悔,她没想到丈夫居然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她的记忆中,连小康都没挨过这样的训斥。
门外站满了家中的女人,大儿子非但不服软,连句像样的解释也没有,常啸天更觉恼怒,一指指在常小健鼻尖上:浑蛋!给我跪下!
常小健动了一下,和父亲四目相向,僵持了几秒钟,常啸天忍无可忍,走到身后重下一脚,踹在膝弯处,常小健不由自主跪下去,马上双手撑地转头怒视——几天前那个屈辱的夜晚又清晰再现,他此时此刻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分析能力,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他不是你父亲!不是你父亲!
吴妈首先跨入扑上前来,拉住常啸天的手臂:常先生,小健还没好利索,别打他呀!
阿芳也跟进拉住小健:阿健,你说话呀,快告诉你爹你和那个女孩子没什么的!
惠若雪也急了,抢进来大声道:忠贵,快扶大少爷上楼去!啸天,你也消消气,有什么话等阿健病好了再说也不迟嘛!
常小康已溜至客厅门口,随时准备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