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经此一役,乌蒙灵谷的人折损不多,巫卫们却大都身负重伤。百里屠苏稍作休息,便亲自为众人运功疗伤,大夫问诊调药时,他亦是一刻也不曾歇过。陵越几番欲开口劝慰,但见他眼中坚定神色,终是作罢,只在一旁默默相助。
由于栈桥被毁,村中一些壮年男子便聚在一起修缮路桥。陵越走出屋时正是向晚时分,日影西斜,断裂的栈桥已搭好了大半,夕阳仿佛给屋顶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水面上碎光跳跃,四下里十分静谧安宁。
风羽坐在石阶上,赤露于外的半边肩膀缠着绷带,眉间忧色甚重,他抬头看见陵越,开口便问寄书伤势如何。凤寄书被雷电所击,伤情最重,一直未能转醒,陵越不便明说,只宽慰了他几句。风羽更是忧急,又不敢贸然闯入打扰,只能在屋外不住徘徊,陵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被烛火映在窗纸上的淡淡身影,皱眉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了。
直到明月高升时,房门上避风的软帘才被人掀开,百里屠苏从屋里走了出来,风羽眼神一亮,立时迎上前去,急急问道:“大人,寄书怎么样?”
百里屠苏鬓边仍有细汗,眸光却明如朗星,向他略一颔首道:“她醒了,急着要见你。”
“什么?”风羽始料未及,一时竟是愣住。
“还不快去?”百里屠苏不再多言,举步自他身旁走过。年轻莽撞的小伙子这才醍醐灌顶一般,眉梢眼底都溢出喜不自胜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去。
天上星月,地上灯火,正是好景良辰。
大巫祝家的主屋并未掌灯,仍是漆黑一片,百里屠苏望了一眼,转身朝湖边走去,果然看见陵越独自坐在岸边草地上,清粼粼的水光映亮他的侧脸,鬓似刀裁眉如墨染,棱角明晰宛若刀刻,神情却格外沉默。
屠苏心中百味陈杂,脚步踟蹰不前,远远看着陵越,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陵越却已听到动静回头望来,看清来人后,眉心紧攒的川纹便舒展开来,眼底露出柔和之色。随后他站起身来,嘴唇微动,一句称呼在齿关间掂量了几遍终未唤出口,只是道:“你来了。”
河水畔有人用粗木吊起一架秋千,两边的绳索上缠着青藤,绿叶白花交杂,天然可爱,想是村中女孩经常嬉耍之处。百里屠苏什么也没说,走上前坐在秋千上,放松身体向后靠去,用手按着额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累了一日,怎么不去休息?”陵越摇了摇头。
秋千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百里屠苏合着双眼,将头向后仰去,脸上有深深浅浅的花叶阴影。“见你不在房中,便过来看看。”屠苏轻描淡写道。
陵越放眼看向月下黝黑的山脊,低声道:“不过是陆续想起一些往事,暂无睡意,来此稍坐片刻。你先回去吧。”
百里屠苏摇摇头,道:“无妨。”顿了顿,又道,“我陪着你吧。”
“我想起……”静了片刻,陵越忽而开口道,“那年你初到昆仑,还不惯西北风雪天气,经常彻夜难眠。师尊命我悉心照顾,起初还好,时日一长便觉得耽误我习剑,心想你无非是胆小畏黑,还将你训斥了一顿。后来见你常望着天上明月出神,方知是思乡情切。心中虽感愧疚,却碍于当时心高气盛,始终没拉下脸面向你道歉……”
陵越说这番话时眸光澄澈,眉间似有几许笑意,屠苏专注地看着他,听他将那些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眼眶不觉微微发热,便伸出手,覆上了陵越的手背。
“我却记得师兄素有威仪,赏罚分明,对我虽不例外,却是多有宽容。”
陵越眉梢轻扬,转头看向他,又笑了笑道:“那枚剑穗,我想起来了。”
百里屠苏自衣袖中拿出剑穗拈在指尖,暗紫流苏长缕,青翠玉粒,色泽陈旧的丝线顺着他手掌边缘垂落。他慢慢合拢五指,将剑穗在掌中握紧,轻声道:“原是师兄的家传之物,后来却给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明白。”陵越反手与他十指交握,又道,“当时……你性情孤僻,实难亲近,也是因了这枚剑穗才开始同我走得近些,肯受我照拂。”
“那时少不经事,师尊救我性命,又传授一身本领,我却因禁足之事心怀郁结,只觉在天墉城的每一日都如身困囹圄。然而下山那年,却常常梦到山上诸人诸事,思归之情渐深。”百里屠苏语气平静地说道。
陵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岂是知恩不报之人。”
“旁人非议,于我向来无甚干系。”屠苏话语淡然,眼底映着清亮水光。陵越与他目光相接,言外之意彼此都了然于胸,不由相视一笑。
此时已近后半夜,屋舍中灯火尽灭,唯有远处祭坛上六座石制灯台高高擎着长明火,苍蓝色的焰光自半空倾洒而下,映亮周围十丈土地。祭坛后阖目凝立的女娲神像手托清火,仪态万方,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在茫茫静夜中更显圣洁高华。
百里屠苏遥遥望着女娲像,忽而忆起许多往事,“说来可笑,幼时心性顽劣,时常抱怨族中规矩繁多,不懂为何要对这座死气沉沉的石像晨昏参拜,焚香供奉。如今再看,心情却大是不同。”
陵越一言不发,只坐在原地安静地倾听着。屠苏叹了口气,道:“族人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无奈却屡遭侵犯,百年前便是如此。”
陵越知道他因今日之事心情沉重,亦微微一叹道:“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屠苏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异常沉重,“确是如此。而当年母亲身居其位,亦有许多难处,如今我权杖在手,方才体会到她当日的心情……”
“倘若易地而处……”陵越突然插言道,“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百里屠苏意外地转过头,正对上陵越清朗眸光,在夜色中彷如两粒熠熠生辉的寒星,深处却是暗流涌动。屠苏摇了摇头,道:“未到抉择关头,心中尚无答案。”
道义不可背弃,至爱亦是难舍。倘若定要有人牺牲,他宁愿以身相替。
“那你呢?”屠苏斟酌再三,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陵越闭上眼,摇头叹道:“于我?百年之前早已经历一回。”
曾经的天墉首席弟子,后来的一派之掌,陵越究其一生极重苍生道义。对私情非是心硬如铁,而是另有坚持,否则何来那昆仑山上一生相候,三途川下两世为人。
“如今的陵越呢?”屠苏轻声问道。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陵越坦然答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水边,听着夜风吹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水波涟漪。远处,凤寄书养伤的屋子亮起烛火,依稀可看见风羽端着药碗进进出出的身影。
陵越看了一会儿,道:“看得出你很关心她。”百里屠苏道:“她对我很好,总让我想起一些故人……小婵,芙蕖,襄铃……还有晴雪……”他一面说着,手指轻抚绳索上缠着的花藤,“这些杜鹃花是寄书每日插上去的,从前小婵也很喜欢这样的秋千,常让我推着她。”
听他提起晴雪,陵越心下莫名一动,问道:“风姑娘救你之事我略有耳闻,现下她身在何方?”
“幽都。”百里屠苏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负她良多,曾往幽都寻她却不得一见,只能隔着神殿大门交谈。”
陵越起身走到屠苏身边,两手轻轻握住他肩膀,低下头道:“无谓因此苛责自己。”屠苏“嗯”了一声,道:“我明白。”忽又问道:“乌蒙灵谷之事已了,日后你作何打算?”
陵越微微皱眉,神色不禁凝重起来,“尚未想好。”
屠苏心下微觉苦涩,低声道:“你有父母家人,不比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此间事毕,便无需一直陪我――”
陵越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师兄……”屠苏还欲说些什么,陵越却突然伸手撩开他额前发丝,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目光相对,咫尺间呼吸交错起落。
陵越背上笼着薄薄一层月光,眸中光华流转,如月下碧波轻泛。那一瞬,屠苏恍惚竟有要被吻的错觉,不自主地闭上双眼,耳根悄然发烫。鼻端花香萦绕,更夹杂着一缕清新的皂角气味,温柔旖旎,又教他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片刻后,陵越放开握着绳索的手,秋千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屠苏睁开眼来,只见陵越淡笑道:“我心中决意之事,从未后悔过。”屠苏心中发酸,一时无言以对。
“夜深了,回屋休息吧。有些事……让我一个人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