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 人性的因素 - 毛姆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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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1]

第一次见到简·福勒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也正是因为当时那一眼留下的细节如此清晰,我才勉强信得过自己的记忆,回想起来,我自己也难以确定是不是中了什么神奇的障眼法。那时我刚从中国回到伦敦,正和陶沃夫人喝下午茶。那一阵大家热衷装修,陶沃夫人也深陷其中,凭着女性的无情,抛弃了多年来坐得那么舒服的椅子,自打结婚开始就看习惯了的桌子、橱柜和装饰品,还有她面对了一辈子的照片和画作;她把自己托付给了一个装修的行家。客厅里和她过往有联系的、能寄托感情的东西一件不剩。她那天就是邀请我去欣赏一下她的生活环境变得何等时髦与华贵。只要能酸洗[2]的地方都给酸洗了,实在没办法的,就刷上涂料。没一样东西是配套的,但每一件都像是在为共同的效果出力。

“你还记不记得,过去这里有套滑稽的客厅家具?”陶沃夫人问我。

窗帘既华丽又朴素;沙发的面料是意大利织锦;我坐的椅子是碎点针绣的。这房间的确漂亮,奢华却不俗丽,新颖却不做作,但我总觉得像是缺了些什么。虽然我嘴上都是夸赞,可心里思考的反而是为什么我如此偏爱它过去的样子:那套被嫌弃的家具上破旧的印花布,那些我熟识多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水彩画,放在壁炉上可笑的德累斯顿细瓷器。我一时想不出这些酬金不菲的装修师费力打造的屋子里,到底缺了什么?是情感吗?不过陶沃夫人倒是左顾右盼很开心。

“你觉得我这雪花石的台灯怎么样?”她说。“你看这光线多柔和。”

“我个人倒是一直更中意那种能让人看见东西的光线。”我微笑道。

“但又不要自己被人看清,真是难以两全。”陶沃夫人笑着回答。

她的岁数我完全弄不清楚。我还年轻的时候,她就早已结婚了,比我年长不少,可现在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同龄人。她一直号称自己从来不隐瞒岁数,不就四十嘛,但马上又会补一句:女人一般都会拿掉五岁。她也从来没有试图遮掩自己染了头发(现在是好看的棕色头发,似乎还带一点红色),陶沃夫人的说法是头发变灰的时候丑陋不堪,只要变成了白色她就不染了。

“到那时他们就会说我的脸看起来真年轻。”

此时这张脸是化了妆的,虽然化得不很张扬;一双眼睛的神采不少要感谢人工。她是个长相俊俏、衣着精致的女子,在雪花石台灯的昏沉光芒中,自称四十岁真是半点都不为过。

“只有在我自己的梳妆台上,我才敢承受‘三十二烛光’[3]电灯泡赤裸裸的亮度,”她微笑地说着此类玩世不恭的话,“那时候我需要它告诉我最可恶的真相,然后帮助我采取必要的行动修正它。”

我们愉快地交换着关于共同友人的闲言碎语,陶沃夫人也给我通报了最新的丑闻。四处奔波了一段时间之后,能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里,和一位谈吐有趣、魅力十足的女士聊天,确实是一种享受,更何况壁炉里火光融融,好看的桌子上又摆满好看的茶点。她把我当成了餐风饮露归来的浪子,准备好好地让我交际一番。她的宴会向来是她骄傲的资本,不但食物精良,更让她花心思的是如何把各种各样的宾客安排在一起;很少有人不把陶沃夫人的邀请看做是对自己的犒赏。现在她定了个日子,问我想见到哪些人。

“只有一点我必须提前告诉你。如果简·福勒还在的话,我只能把宴会推迟。”

“简·福勒是谁?”我问。

陶沃夫人哀怨地笑了笑。

“简·福勒是我的心病。”

“啊?”

“你还记不记得我装修之前放在钢琴上的一张相片,是一个女子穿了条贴身的裙子,袖子也很瘦,胸口挂了个盒式吊坠,头发是扎起来的,额头很宽,露出了耳朵,一个大鼻子上架了副眼镜?那就是简·福勒了。”

“你这屋子重获新生之前照片太多了。”我含混地答道。

“想到那些照片我就直打哆嗦。我已经把它们都裹在一个棕色的大纸包里,藏在阁楼上了。”

“所以,简·福勒是谁呢?”我笑着又问了一遍。

“她是我的小姑,也就是我丈夫的亲妹妹,嫁给了北方的一个工厂主。寡居了多年,钱是一点都不缺的。”

“为什么她是你的心病呢?”

“她有高尚的情操,以及土气的衣着和粗鄙的品位。她看上去比我老了二十岁,但毫无顾忌地逢人便说我们曾经一起上学。她对家庭有无可比拟的情感,因为我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所以全心地想照顾我。每次来伦敦,除了这里她从来没想过还可以住在其他地方——因为她怕伤了我的心——然后一待就是三四个礼拜。我就坐在这儿,看着她读书、织毛线。有时候她还非要带我去凯莱奇酒店吃饭,自己却穿戴得像个打杂的老女佣,可笑极了,而且这种时候每个我特别不想碰到的人全都坐在隔壁的餐桌上。我们坐车回来的路上,她会告诉我她很想送我些小礼物,就是些她亲手做的茶壶保暖套、放在餐桌中间的装饰品,还有碗碟下面的小垫子之类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又不得不用。”

陶沃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圆通的女人应该不会让这种事难住吧。”

“啊,可你看不出来吗,这次我是必败的。因为她有无限的善意,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她让我厌烦之极,但我又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出来。”

“她什么时候到?”

“明天。”

但这两个字才刚出口,铃响了。门厅里一阵轻微的骚动,片刻之后男管家领了一位老夫人进来。

“福勒夫人到了。”他宣布。

“简,”陶沃夫人喊道,一下站起身来,“我可没想到你今天就到。”

“你的男管家也这么说。我在信里说的绝对就是今天。”

陶沃夫人立刻冷静了下来。

“行,没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还好我今天晚上正好没有安排。”

“千万不要为了我费心。晚餐只要有个水煮蛋,就够我吃了。”

陶沃夫人优雅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一个水煮蛋!

“哦,我这里还不至于只能给你吃水煮蛋。”

想到两位女士是同龄人,我在心里忍不住笑。福勒夫人看上去最起码有五十五。她身材魁梧,戴了顶宽边的黑色草帽,黑色的面纱一直垂到肩头,一件斗篷风格古怪,兼具朴质与繁琐,一条长长的黑色长裙鼓得像是底下套着好几层衬裙,一双靴子也极是笨重。她明显有些近视,因为看人都要透过一副硕大的金边眼镜。

“要喝杯茶吗?”

“要是太麻烦就不用了。我先把披风脱了。”

她先是把手上那副黑手套摘了下来,然后脱下了斗篷。她脖子上有一根纯金项链,悬着一个巨大的盒式金坠,我敢肯定里面是一张她故世丈夫的相片。接着她把帽子脱下,跟手套和披风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一角。陶沃夫人撅了撅嘴。这间新装修的会客厅美得如此庄重而奢华,简·福勒的装束自然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它们并不旧,面料看上去还颇为值钱。我疑惑的是这些古怪的衣服福勒夫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难以想象现在还有裁缝在做着二十五年无人问津的款式。她的灰白头发没有做出一点花样,额头和耳朵全部露了出来,头路分在中间。很显然这些头发从来没有接触过马塞尔先生的卷发钳[4]。她的目光这时落在了茶桌上,茶壶是个乔治王朝的银器,杯子是伍斯特瓷[5]。

“上次我来的时候给你的茶壶保暖套你放哪里去了,玛丽安?”她问。“你不用吗?”

“当然用的,每天都用,简,”陶沃夫人顺口答道,“只可惜不久前我们出了点意外,把它烧坏了。”

“可我给你的上一个也是烧坏的。”

“恐怕你要认为我们做事很粗心了。”

“也不打紧,”福勒夫人笑道,“我很乐意再给你做一个。明天我去利伯蒂[6]买些绸缎。”

陶沃夫人英勇地面不改色。

“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你们牧师的妻子不是缺一个保暖套吗?”

“啊,我正好刚给她做了一个。”福勒夫人容光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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