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残照
西风残照
“拿着这半枚虎符,不要直进都城,贵国的军队从村镇各处经行。有这半片虎符,虽尚不能完全调动东瓯兵力,但即便是过境时,东瓯军也不敢贸然动你们,只能在原地按兵,您的部下将各处畅通无阻。若不行抢虐,安抚土著,庶民们为了休养生息,自会迎送你们入临安城。”
李澹仍似日常闲坐于隐园湖边,袖手案边,形迹放松。
“自那时,江左,尽收二殿下麾下。兵不血刃就能命江水南北一统,你父君必会对你另眼相看。此乃定鼎之局,阁下又何必顾虑呢?”
陆靖鞅虽有些动心,可与李澹也算是国仇家恨在先,是故未完全放下戒备,李澹方才说话时,不像一位即将亡国的君主,倒像是置身局外,仙阁中飘然而至的军师,正耐心点拨陆靖鞅一二。
“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不怕祖宗之惩戒,喋血于九泉之下?”
“祖宗?”李澹觉着荒谬,旋即轻嗽两声,呛声笑了出来,“朕儿时宅居的府门,都无端变作朽木灰烬,便是拜这些祖宗所赐。”
他使劲擦了擦沾上骢毛和泥泞的衣角,怕是很难再涤荡干净,“放心吧,朕茍活至今日,便是为了拱手送出李氏的江山,否则早作仙游去了。”
说罢像是没了耐心,拂袖一摊于榻上。仅着中衣,洁白胜雪,倒真似九天林壑间的人物。
陆靖鞅听完这席堂皇忤逆之言,于坐榻上惊起,在李澹身前来回踱步。终于,才打通理顺了个中内情。
他目光如炬火,在李澹清冷无情的面容上来回逡巡着,似想看穿他,恫吓他,教他臣服。可留给他的只有厌世冷清的一双眸子,几近闭阖。
这个年轻帝王,细看去还是个未经风霜的小郎君,该是读书游嬉的年纪,恐怕比陆蕻那小子还要年幼些。
江左的这帮南渡的老臣,高估了权位的诱人,亦低估了礼法的迫人。不知该说是疏忽,还是愚蠢。
他轻哼一声,玩味一笑。
旋即开始用一种较为平等的目光注视,不是朋友,如此情势更算不上是对手。此人用一种最极端和诛心的方式为自己的母族复仇,心思如此缜密,出手如此有魄力,想来亦是蛰伏多年。
可执念太深,究竟不适合做帝王。
“孤信你一回。事成之后,孤会向父君禀明你之功绩,若侥幸留你一命,回代郡,做你的窦氏后人也无不可。”
李澹终于舍得擡眼,幽幽望向陆靖鞅,良久,他现出一个近乎诡异的释然神情。
“无所谓,这天下已无法再姓李,便算我功德圆满。回代郡,给母族窦氏进上一炷香,便是我此生唯一祈愿。”
*
郅毋疾在府邸中猝然得知李澹无端在阵前被虏去,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缪玄昭在一旁自言自语琢磨道,“李澹不会是预备用拱手让江山的法子,教李氏光复彻底无望,以慰其母族满门?”
说完,她心头一跳,匆忙对上郅毋疾的眼神。
的确,细想来李澹的确算不得什么君主之材,自丧乱以后,也只跟随郅毋疾苦读诗书,并未受教于帝王心术,而后却被所有人拱上那个位置。
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也没有人在乎他心中所想。
甚至缪玄昭自己,也自作聪明地意图用前朝宫乐以示劝诫,以为能让他放下一切,一心做一个好的君父。
而今种种所为,李澹当真是至真至纯近妖。
却不知窦初云九泉之下,会如何看待他拿江山社稷之事,做慰藉一己之私的交易。
郅毋疾不知北霁会如何攻下东瓯,生灵涂炭抑或是民心所向。
东瓯诸多臣民自北面渡江暂侨多年,其中许多人多年来见光复无望,皆有些疲累,愈发不耐下去,更何况本地土著并不在意江山姓甚名谁。
或许换臣北霁,就在一念之间。
他要如何挽回这局面,否则此战落定,襄城于北霁而言,便如探囊取物。
缪玄昭见其在庭院中肃立了半日,一动不动,几近破碎的样子,故有些忧心,“为何如此忧虑?我想李澹不是会不择手段,拿臣民的性命作儿戏之人,此战或许还有转机。”
郅毋疾倏地厉声斥道,极为不耐。
“你根本不懂,襄城若没了,你日进斗金,自尊自立的人生,又该从何实现?你又要去过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了么?”
他此刻像换了一个人,偏执、应激。缪玄昭一怔,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很快,郅毋疾便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伤了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缪玄昭神色转淡,“我能理解,你所谋甚远,如此忧心也是应该。”
郅毋疾虽眼见其疏冷,却不似往常那般再多加解释劝慰。
很快便专心于召来侍者,命其去大内请裴常侍来府中一叙。现下人心惶惶,宫城各处封锁武备,此时若入宫去寻人定然受阻。
郅毋疾以为裴尚会因此前在隐园中给其难堪而拒绝,没想到他很快便来了府上。
“郅大人有容乃大,我一个宦侍黄门,恐脏了太傅大人的青石门槛。”
裴尚入院子里时,正格外着意地拂过一袭黑袍两袖间的浮尘。
郅毋疾和缪玄昭已候在庭院内,自是开门见山,“常侍大人,如今的局面,想必你我都不愿看到。若陛下当真拱手让出江左,你我之故土,便如覆巢累卵,毫无抵抗之力。”
郅毋疾带了些威慑之意,格外冷静,一字一顿,“是故现下或许需要你我联手,以挽救此危局,还望裴大人,不计前嫌。”
裴尚仍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太傅大人思虑甚是妥当,可惜小的已参悟了,此间皆为困兽之斗,终究长久不了。陛下要做什么,小的也只会无条件的拥簇,以全陛下之心愿。”
郅毋疾听言,只轻点了一下头,仍有笑意,让人误以为是激赏,“来人,送裴大人往厢房去暂歇。”
“郅大人,这是要作甚?”
“你若不配合,只好我强力命你配合。今日,大人就不必回宫中直房了,在下会好生招待。”郅毋疾此时戾气颇重,仍用藏着风霜刀剑的笑意极力去压抑。
修罗王是否就是这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