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如槊
孤身如槊
缪玄昭许是孤身形迹如槊惯了。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以至亲四散、无所倚凭的玄氏女身份,在这世间独自闯荡。
有时竟也觉得,这样就很好,这样便能无所顾忌的走在明晃晃的艳阳之下,闹哄哄的人群之中。
若非陆羡时常出现,又或是命途指引与清音阁那位长安城里的乐伎姐姐再逢,才偶然会警醒她一阵,她仍要为这岌岌可危的身份费心筹谋。
是故阿姊提起新探盐井之事,她才意识到,她竟是换了一种法子,把自己赤/条条般公之于众,无所遁形。
多的是人欲窥伺其间,妄图分一杯羹。哪里有想隐于尘世便隐于尘世的道理,众生孜孜以求不过那些,一人既得了,就必会阻了旁人的道路,就必会被迫走到人前。
她是如此,皇权下蛰伏的陆羡自然更甚。
“姐姐”,缪玄昭撒娇拱着身子便往缪玄娇身上探靠,“我现如今是一等一的俗人,满脑子都是赚得足够多的银钱,再给湘儿和老墨寻门好的亲事。我自做我自己的东家,如此从心所欲,便是最好。”
缪玄娇凝眉叹气,揽过她便开口劝勉。
“昭儿,你替宫中奉过职,定当知晓盐铁之事涉及国本,南境襄城、信饶一带的盐湖与矿脉早就是各方势力眼红之处。北霁与江左皆因彼此是首要的心腹大患,方才无暇顾及这些邻近松散的势力,若有一日北霁吞了江左,或是江左光复了中原,你以为襄城还能独善其身么?至那时便再也没有权宜的借口,而是如驷车碾土般,轻易便可覆灭襄城。你以为的产业、钱粮至那时都不过是梦幻泡影,你没有氏族势力倚仗,却又手握海内如今最独立的盐井,来日矛头指向襄城,你便会首当其冲!”
缪玄昭怎会不通达此番道理,自是苦涩一笑。生逢这乱世间,欲做凡俗之人或是富贵豪强,谁又比谁更容易些呢。
可若不强大,自保都难,又如何护的了身边的人。
缪玄娇亦点醒了她心中一直心知肚明,却不敢深究的事情,襄城偏安一隅势必不能长久。
想来这便是陆羡劝她与之并肩的缘故,他深知在襄城的前路,注定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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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姐姐,先别替我想得这般长远。如今我是过得一日且欢愉一日,如何想那些无稽的事情,倒总是疲惫。”缪玄昭见到亲人,恍惚间竟生出几分依赖的心思,便也不加遮掩便将心事一一吐露。
缪玄娇无奈的笑了笑,“说来也奇,你自小总有些技艺傍身,却真未想见,竟能做得如此规模的产业,想来必是受了苦楚的。昭儿,你若想要银钱,待我回长安便差我亲卫送来南境,保你后半生无虞,何必去蹚这浑水。”
缪玄昭起身端坐正视,细想一阵方才开口。
“姐姐,我知晓你是真心为我着想,只是得失寸心间,过去我失却了许多,如今靠着自食其力的营生一点一点把这颗心充实填补回来,我只觉得格外安心。你心中必要问我还恨不恨,我自是没有那般睚眦必较了。就如我知你并未如愿过得好,我可自对神佛,心中绝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快意,实是心疼更多些······你那位夫婿,待你可好?”
“他?我从未正眼看过。在府里,我更像是个内院的管事,而非女主君。每日处理府院事宜便如入宫点卯当差,让圣上和夫君挑不出一点错处,也就完成了我的差事。”缪玄娇许是想起这几月陆靖鞅态度之反常,心中实在不爽利,却又不愿费心细究。
“我知姐姐心中郁结,为了找出设计小北宫侯的人,定然不会让自己松懈半刻。可作为家人,我所关切是你是否欢愉。”缪玄昭淡淡开口,并未奢求得到称心的答案。
缪玄娇了然般垂首,惆怅间方再擡头,只拾起妹妹的一双手,不住摩挲其掌纹,却不敢细看其命数走势。
“今生怕也难。你我尚未出阁时,我阿母犯下的错,冥冥之中竟让你我都需用一生承其苦果。你东躲西藏,难以真面目示人,我与虎谋皮,未有一日不是活在胆寒之中,而你我都有一个‘圣人’般的父亲在外光鲜。我再嫁那日于妆台前感叹,这便是命运捉弄,谁人又能真正逃脱呢?”
缪玄昭似是不愿再提及那些旧事,“所以,既是命运无情,为何不让自己愉悦些呢?你该享受你的日子,何苦长久的沉湎于过往。”
“昭儿,人心执拗时,自救总是奢侈。你从小便如野草肆意,我则做惯了父母掌心的娇花,这于你甚是不公,可也造就了我不知变通只认死理的性子,我若偏执一事,不怕你听来笑话,我时常也想有人拽引我一把。可如今,四顾茫然,我回不了头了。”
缪玄娇眼中泫然,却并未落泪,只是格外沉静的述说。
她心中时常在想,若妹妹从未离开,与之在长安城携手经历过往种种,她们的前路会不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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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姐妹启门步出院子时,陆羡及府中一干人等已在门外等待多时了。
缪玄娇冷眼见陆羡眼中并无料想的猜忌狐疑,心中隐约已知觉妹妹与其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
“三弟,多有得罪,仓促间登门拜访,本欲往山阳郡和汝安县查验官窑今年的成色,听闻两地长官先期至此,便想着折路造访,替宗室前来探望三弟,再与几位守丞一同前去窑址。方才在府中遇到这位姑娘,见其对南境花草尤为熟稔,特意请教了几句,以备岁末宫中节礼供各宫贵人赏玩。是故怠慢了与三弟见面,是吾的不是。”
陆羡负手而立,自是一派了然神色。
“皇嫂不必客气,既有公务在身,自是以国事为先。今夜本府设宴招待皇嫂一行,山阳郡守几位列席陪同,还请皇嫂不要推辞。”
缪玄娇应声道,“三弟盛情,吾自难推却,不知可否请这位姑娘一同坐席,方才虽只攀谈了几句,却觉得与之甚为投契,一见如故。”
陆羡打量眼前这对久别重逢的姊妹,料想各人心中况味无数,自然应下。
“这位恰好是我府上特请来的客厨,若能同席,自是热闹,尚还能将席间各色吃食分说与皇嫂。今晚这席面不若就请诸位一同品鉴,明日一早再送皇嫂的车驾往山阳去。”
“三弟安排甚好,就依你所言,今夜虽是与地方官员相见,你在外立府已有多日,亦可算作是久别后的家宴。”缪玄娇虽是面朝陆羡,却于“家宴”二字顿了一顿,不经意从侧方玄昭处掠过,“不必拘束,必要尽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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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陶然堂。
亭台错落两处相去不远,陆羡与缪玄娇坐于上首一间,空出一席案留予缪玄昭。傅崇宪并山阳郡守及汝安县丞坐于下席,众人见二位宫中贵人皆光临南境,自是心下各有盘算。
秋夜的景致殊为不同,亭阁之外,便是摇叶落木渐次萧萧,若非席间热炙红铜一处,怕是一夜秋凉,便要添衣坐此了。
“那位姑娘人在何处?”缪玄娇环顾四周不见,趺坐的并不安稳。
白管事侍立于后首,躬身向前至其耳畔回禀,“玄姑娘正在东厨,奉菜一毕,便会落座席间。”
半晌,缪玄昭款身步入堂中,负手在前,低眉敛目,接引一众小厮奉菜前来。
她拾上首亭中,屈膝而侍,沉静地接过小厮手持漆案上的几碟膳食,一一放置于陆羡t的几案上。
缪玄娇留心去看,并未见缪玄昭对那冷面修罗有何着意。倒是陆羡虽起手啜饮不断,更像是来人距离太近,故意掩饰心中纷繁杂乱。
他恐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很快,缪玄昭便起身行至缪玄娇的案前,仍旧沉静如荷莲,细看去却分明眉眼漾笑。
缪玄娇想,她这个妹妹,从前养在府里时何时真心笑过。倒是窦氏那个子侄每每造访时,哄得她仿若对这世间又复归了些兴致。她本以为,这二人会成就一桩很好的姻缘······
至于后来,自是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