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池台
沈园池台
郅毋疾见缪玄昭怔愣一处,想是这男子实在轻佻令她不悦,便出言相挡。
“我记得玄姑娘身有胃疾仍需调理,平素不可食太多生冷,又是乍暖还寒时节,公子还是自己用罢。”
陆羡轻觑了郅毋疾一眼,并不应答,又将视线移到缪玄昭身上,目不斜视,只待她作何反应。
那碗冰酪孤零零的置于槐木漆案上,在尚寒凉的天气里正升腾着幽幽的白气。
缪玄昭顿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仍是落落大方,亦想着尽快结束这暗流涌动的局面,“多谢公子,只是我与沈老板一行还有诸多事务,就不与阁下几位寒暄了。此处一别,来日方长,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
缪玄昭率先起身,与郅毋疾一同徐行至主道上。二人前后错落相立,远远望去,于往来人物中的确尤为出逸。
卫绾见此景象颇为熟悉,才终于想起,那年信饶合谈后与陆羡至襄城暗访,对街燕馆前,遥遥望见的便是这对人物。
“多谢沈公子今日路旁相邀,一路珍重。来日若能再见,还请让小弟做东。”陆羡仍是那幅慷慨形容,眉目间耀眼得有些侵略性。
郅毋疾亦十分客气,举手投足间便如淡淡青竹,虚怀以待,“公子说笑了,你今日置下那三枚银锭好不爽快。下次若有缘再见,该我延请诸位才是。”
二人实在是天然不同,缪玄昭在心中这样想。
“一路珍重。”
陆羡与卫绾朝着郅毋疾皆是抱拳颔首,李沫棠与缪玄昭在一旁亦微微欠身,以示别过。
“走罢。”李沫棠拍了拍卫绾的肩头,嘱他拎着方才一路于街市上买下的吃食和物件。
“嘿,还没做成女将军,倒是越来越会使唤人了。”二人拌嘴便往街市另一头走去。
郅毋疾回身与缪玄昭视线相触,而后蹀躞而行,在前为其引路。
独陆羡和缪玄昭被撂在后首t。
她想着,这次定要在他前面走。此去一别,相见难期,往后料想很长的岁月里,无非彩笺尺素,笔墨呈情。
于是她一反常态,特意近前,深深望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便擦身而过,并未留恋。她并不想此间过于缠绵,反倒会让对方看低。
谁知她经行过陆羡,正要转身往前跟上郅毋疾时,陆羡伸手轻抚了下她发髻。她几乎察觉不到,也并未有何感受,他便已经放下了。
“去吧。”他并不出声,只是负手而立,朝她和煦微笑。没有丝毫离别的惆怅。
如一棵冬日里向阳溶金的亭亭雪松。
缪玄昭在心里思量,如此身世的他,没有倾塌于海岱的冬雪,没有折脊于父君的刑罚,自行缝缝补补,完整了自己的人格。
缪玄昭向来冷性,那一刻突然也觉得,即便她现在非常爱自己,此时能够拥有另一个人的偏爱,也是一件很值得体验的事情。
像是与这世界多了一些轻易不可断绝的连结。
因此离别显得并不那么令人失落。
*
“这一行人平白出现在南境,实在不得不让人疑心。”郅毋疾缓下脚步,等着缪玄昭跟上去。
缪玄昭一时心虚,但也忙接上话头,“为何?看上去只是经往此处寻亲朋旧友,倒也能理解。”
“除了本就生于此地无路可去,亦不愿流徙别处的乡民,常人谁会在战事要起的时候偏往战火纷飞处蹚。他们的来历和用心想来并不是他们口中那番说辞。更何况这几人的进退礼数也并不像凡俗之人。”
“那你不派人去查查么?”缪玄昭只好追问,心中已有忧惧。
谁知郅毋疾神色淡漠,似乎并不挂心。
“他们意欲何为,此时倒也无妨了。东瓯军已返临安,既然北伐未成,我暂时亦没有在北伐中制衡朝臣的用处了,还是早归襄城,挂心生意要紧。那日不是你说的么?我总是要回去的。”他眼神忽地一亮,似在肯定她的说法。
缪玄昭于此间颇看透些世情,并不藏私,便和盘托出,想着警醒眼前这人,“不过恰如你所说,如若小皇帝此番折返是他自己筹谋已久,他的深浅倒真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换句话说,你也不过身在其中,成了他手中的一步险棋罢了。早日回襄城也好。”
郅毋疾再一次称叹眼前这女娇娘的玲珑心思,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再聪慧些。
“姑娘又何尝不是呢?你帮他分明了朝中众臣。来日他怎么用,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我与他师生一场,此番能为他所用,倒也算是我本分。”
“不过终于又可以回去续我那半卷食谱了,真好。安宁,真好。”缪玄昭望向远山,她终究于北地无法久留。
*
郅毋疾和缪玄昭策马星夜返回临安。第二日一早郅毋疾便衣冠正色,孤身入宁宸宫欲请辞。
隐园。
郅毋疾不卑不亢,至堂前,见李澹正静默地批阅折子,趁他沉浸其中,便淡淡开口。
“陛下,臣郅毋疾还请挂冠返乡。眼下南北休战,此前斥候卫正面逢迎,双方皆未有明显胜算,想必朝臣皆可明白其中凶险不易,短期内不会贸然再开战,陛下也可尽享几年太平之世,励精而治,北伐或可徐徐图之。”
“老师,是不是在心中怪罪学生。”李澹搁笔起身,直截了当。
郅毋疾并未有太多情绪,平心而论,他所言句句属实,不曾违心,“臣不敢。臣自是愿助陛下实现心愿。”
“你要走,朕不强留你。但朕希望,你仍是朕的老师,无论何时,你都要站在朕的身边。”
李澹的言语里溢满上位者的威严,仿似无论何人在此,闻之皆要委身稽首。
可郅毋疾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自己,此生不再卑躬屈膝。
“臣才疏学浅,力有不逮,但往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臣定会尽力。”郅毋疾也的确躬身,全了礼数。
李澹负手而立,只矗于檐下,神情淡漠。好一会儿才想起郅毋疾仍侍立在一旁,便差人送他出去。
“裴尚,替朕送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