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直以来,秦靖川都是个狂妄的人。他不相信任何信仰和寄托,也不惧怕强权和暴力。窝囊的父亲和强势的母亲导致他从小性格就孤僻独立,比起同龄人总是有更深沉的心思。
在表哥表姐们还被家里人宠着溺爱的年纪,秦靖川已经要面临学不完的东西,马术,射击,礼仪,外语……这些文化课之外的东西占据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秦家每一代家主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必须在成年之前快速熟悉上流社会的一些基本法则。
秦淮序一直都对这个长子嫡孙非常满意,经常把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也在公司为他预留了股份,直到秦靖川退役归来,在公司内隐约显出破竹之势,话语权都要盖过当时如日中天的秦正业时,才暗自起了防备之心。
老爷子修了大半辈子的驭人之术,自然明白一个公司不能出现分庭抗礼的局面——秦靖川发展得太快了,年纪轻轻就偏离了他预设的路线,明显不甘愿只做一个部门总监。
在秦淮序最初的计划里,是要把秦靖川丢去欧洲呆两年,等秦正业势力稳固后再接他回来,结果还没等到实施,秦家就出事了。
弘泰面临债务危机的那段时间,秦靖川暴烈激进的性格完全显露了出来,公司高管大换血,留任的也各个自危,秦淮序被迫步步放权,由着他翻天覆地地折腾,等公司重新步入正轨后主要业务线已经大变了样。
那时候的秦靖川也就二十岁出头,少年人心性,拉弓没有回头箭,要是他当年真死在洛杉矶,家族内大概也没人能替他说话。
他强势又霸道,习惯了我行我素,唯一的柔软大概就是秦澈。
见到这个小侄是在老宅大客厅,当时收养秦澈亲戚吃上了官司,无暇继续照顾,几个叔伯讨论孩子的去留问题。
小秦澈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缩着,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睫毛如鸦羽般低垂落,两只小手局促地绞在一起。
他年纪虽然小,但已经能看出美人的雏形,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显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尖儿,眼角眉梢的弧度叫人记忆深刻。
有个表叔开玩笑说:“你们都不要?那我可领走了。”
那表叔风流成性,五十多岁还没成家,当即就有人暧昧地眨眨眼睛:“你领回去是当孙子啊,还是……”
秦澈或许还不能理解他们话中的含义,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带着委屈,他一大早被领过来,已经坐了大半天,水也没能喝上一口,嘴唇都干得起皮了。
这个失怙失恃的孩子像一株飘摇的小草,没人真正顾及他的感受。秦靖川皱着眉头,让管家拿点吃的给他。
果盘和点心端上来,秦澈也不敢动,倒是秦靖川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问:“想吃什么?”
周围的交谈声停了,大家都看过来,秦澈觉得又紧张又难为情,小声说想吃橘子。
秦靖川拿起一个橘子,仔细剥了,撕去白色纤维,递到他手里。小孩子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秦澈双手捧着橘子,仰起头,软软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秦靖川向来不是冒进的人,领养秦澈大概是二十多年来唯一冲动的决定,族内不少人都为之咋舌,说秦澈到底还是命好,被秦靖川领养,大概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
秦靖川不置可否,他狂妄惯了,养个小孩在身边跟养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况且秦澈的模样确实合他心意,性子又软,别墅里有这么个奶乎乎的小玩意儿都温馨了不少。
秦靖川在昏迷的时候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已经比很多人的一辈子都精彩,他向来独立,敢于冒险,小小年纪独自赴海外留学,在那些高等学府里大放异彩,回国后刚进入弘泰就一连推动了数个大型项目,然后一步一步爬上这座头把交椅。
他以为自己会梦到这些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和经历,但是并没有,他回到了刚领养秦澈的时候,将那个孩子亲自从大宅领出来,给他吃住,教他知识,在他害怕的时候将人搂进怀中,不论多么不安,秦澈听着他的心跳也会很快入睡。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不是假面舞会,而是更早的时候,他对抽条发育的少年早有觊觎,这么多年隐忍不发,是因为不舍得。
为什么不舍得?大概是因为那个孩子早不是他随手养来解闷的宠儿,秦靖川在梦里认得坦荡,栽就栽了,英雄本就难过情关,更何况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心头肉。
直到画面被染上血色,秦澈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样子让他惊醒过来,秦靖川终于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自以为是给秦澈找的后路,变成了拖死对方的魔爪。
秦靖川周身冰凉,乍然醒了过来,眼前带着难以挥散的黑翳。他意识到大概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那颗瘤子已经拖得太久了。
然而就算这样,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带动身上的仪器响成一片,有几个瞬间眼前一片漆黑,连门口的方向都看不到。
魏鸣听到声音带着医生进来,周谨平前所未有的严肃:“颅内出血,你必须在三天内接受手术,否则出血会形成血栓,梗堵后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秦靖川睁着空茫的眼睛:“秦澈呢?”
“还在icu观察。”魏鸣说道,“你的情况比他更糟,你也不想他醒来见不到你吧。”
秦靖川惨然笑笑,经过这么多事,秦澈可能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给我一天时间,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魏鸣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要疯了,他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据我所知你的医疗团队在美国,就算现在出发也已经要来不及了。”
然而秦靖川向来是不容拒绝的,他让人散布了秦正业私生子妄图绑架弘泰董事长的丑闻,并正式重启秦澈养父母当年的车祸案,跨省调查文书连夜批复下来,宛若往本就风雨飘摇的秦家丢了一颗惊雷。
因为绑架过程中的那两通电话,秦淮序也被拘留待审,但他一进看守所就发了病,于是被取保治疗,软禁在了医院里。
秦靖川交代魏鸣:“秦正业设计杀害了秦澈的养父母,等他醒来,你就把人交给他,随意他怎么处置。”
一条一条,一件一件,秦靖川在交代着他的身后事。手术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七十,他还有太多东西不能放下。
最终的最终,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秦靖川又去了一趟icu病房,他眼前昏暗不清,隔着玻璃只能看到一条浅浅的影子,他的小秦澈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不肯醒来。
可能是不想原谅吧。
他在玻璃门前站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独自奔赴美国。
秦靖川走的那天下午,小沐华突然闹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了。她哭得保温室天花板都在颤,一屋安睡的婴儿被吵醒,演变成了大合奏,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揪心。
护士换了两三个,累得腰酸背痛都没哄好,最后她一抽一抽地哭干了眼泪,还是哑着嗓子在干嚎。
孩子先天就弱,这样下去容易虚脱,有个年纪稍长的护士建议把小沐华抱到秦澈房里去试试。
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期,每天可以有几个小时不住在保温箱,起初护士把她抱进病房还有些忐忑,但没想到真就止住了。小沐华哭得小脸通红,眼里包着泪,缩在秦澈身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太会抓握的小手放在爸爸肚子上,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还不醒来看看她。
一来二去成了习惯,小沐华一天有几个小时都是在秦澈房里度过的,要么就乖乖睡觉,要么就眨着大眼睛盯着爸爸看,安静得和前几天判若两人。连护士都感觉惊奇,这么有灵性的小孩可真是不多见。
秦澈昏迷了两周,大出血一度让他面临全身器官衰竭,说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也不为过。外界物人俱非,他似有所感,氧气面罩下的半张脸愈发苍白,在滴答的仪器声里经历着漫长的光怪陆离。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领进秦家大宅,坐在一堆衣着华贵的亲戚中间,局促不安地等待族人们宣布他新的归宿。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一抬头就看到最瞩目的那个,秦靖川坐到他身边,为他剥了一只橘子。
小升初没多久,秦澈染上了病毒性流感,高烧不退连医生都束手无策,他在梦里哭着要爸爸妈妈,醒来后看到秦靖川坐在床边,胡子拉碴双目通红,像是熬了一夜。
夏季闷雷滚过,他从睡梦中惊醒,抱着小枕头来到秦靖川房前,男人将他抱进被窝,白苔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枕在那宽厚温热的胸膛上,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安然入睡。
秋意绵延时,他穿上大红嫁衣,被秦靖川领着踩过片片黄叶,稀里糊涂就入了洞房。怎么就嫁给他了呢?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秦澈在梦里不愿醒来,要是秦叔叔能永远永远只属于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