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紫意——有!》
这座宫殿初期的简谱,格外的朴素,四下里除了明晃晃的烛火之外,只有两边的案几,被宦者擦得干干净净,左前方的,自然是国君的座位,往上看去,但见一把明晃晃,直愣愣的锈色长剑,尚未入鞘,便高高的悬挂在这国君位置的上空,谁都知道有这么一把剑,但谁也不会去在意,宦者也不回去收拾,因为这是当今的秦公,在继位之后,在割让出函谷关以外的土地与魏国停战之后,亲自挂上去的。
“此剑在上,便如我秦国历代先祖依稀在眼,二十年内,若秦国不能强盛,不能收复失地,不能摆脱列国卑秦之名声,嬴渠梁,自愿以此穆公镇国金剑自刎!立誓在先,天地人神,我秦国历代先祖见证!”
当年,秦公继位,将此剑高悬于顶,即便紫没有亲眼所见,仅仅是凭借嬴虔将军口中转述,却还能依稀感受到,那副雄心……不,甚至越是野心的雄浑,以及对于自己家国状态的,点点绝望。
秦公壮年即位,相较于他的父亲,秦献公嬴师隰那将近半生的流放生涯来说,那几乎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但自从这位二公子出生以来,为了应付上一代,乃至于上几代留下的后遗症,秦献公便必须不断地对外征战,为了卫国,也为了解决矛盾,而更为重要的,则是为了以战养国。
当时的秦国,没有了战争,便没有了对外的动力,民众便会有时间去注视秦国本身的问题,没钱,没粮,没身份,没地位,说什么都没有,要什么都嫌少,这种种条件加起来,民心会散,士气会灭,秦国,便会真正如同一盘散沙。
所以才不得不战!有了战争,就有了粮食,可以吃,有了土地,可以安居,有了钱财,可以富国。当时的秦国,需要战争,渴求战争,必须要接受战争!可献公本人……却讨厌战争。他不是一个短视的君主,这种方式能够受到一时的功效,只是因为秦人血里流淌着的狠劲,血性,他们不能看到自己的国土被人掠夺,不能看到民众们吃糠咽菜,更不能接受有仇不报!
但是,当有一天这根弦松了下来,或者说干脆断开,到了那个时候,秦国,真的就到了灭国的前刻了……
嬴渠梁也很明白这一点,虽然在战场上也是一名以一当百的将军,但多年沙场,反而带给他一副冷静的头脑,敏锐的洞察力,让他规避一切风险,同时,也深切了解到自己父亲的考虑,同样理会了秦国本身的国情。
秦国需要休息,民众需要休息,他相信,虽然大家会对此刻秦国的现状不满,但却没有人会逃离秦国!
因为……秦人骨硬!被吓跑的还能算秦人么!自己把秦国打造得严严实实,固若金汤,富强强盛了之后,一甩手叫一声:“老子不住了!”,这才是秦人的风骨。
嬴渠梁的双鬓略有微白,在他这样的年纪是极其不正常的,任凭山东六国,也没有哪一个君主在这样的年纪就有了白发,脸皮虽说有些松垮,但是面骨却是生得极好,将整张脸皮完美的支撑起来,俊朗之中带着一抹承担着太多风霜,经历过刀枪剑雨的沧桑感,一身黑色纹着红遍的朝服,乃是秦国君主历代的会朝正装。
一旁的卫鞅一身与这漆黑朝堂格格不入的白色衣袍,但却不显得明亮,反而被他穿出了一种厚重感,与秦公的黑色相比较,并不显得扎眼,反而相得益彰起来。
只不过现在,眼前的两人面上均是没有任何玩笑之色,皆是紧皱着眉头,手中紧抓着的竹简发出一声声哗哗的暗响,二人各自彳亍着,似乎偶有发现,欲要言出,但话到嘴边却又发觉不大对劲,便又是硬生生吞下肚去,他们一直这样,相互冷场了许久,直至紫的一声觐见之语,方才将二人从这种沉思之中惊醒。
“哦,紫大夫来了。”秦公一招右手。“来人,先上一碗热汤!”秦公乃秦人,更是多年征战沙场,对于这天气变化,比一般人来得更要上心,此刻唤汤,乃是担心紫未曾饮食便匆忙赶来,先喝碗汤,权做暖身。
“君上挂心!”紫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了,匆匆行过一礼之后,抹去脑门上几乎要掉下的汗珠,匆忙上前道:“臣已吃过,敢问案情如何!”
“师徒俩一对儿急性子!”秦公黑黝黝的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笑容。
“左庶长,给紫大夫说说。”
“领命。”卫鞅微微一礼,随即将手中那握得发热的竹简递给了紫。
“廷尉府,今日才出的呈报。”在军国大事上,卫鞅从来不多话,尤其是对紫这样的人,他相信,与其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不如廷尉府中呈上的数字、语言更加简练,剖析的也更加通透!
紫双手接过,便将其展开查看起来。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使得当今的秦国君主,以及左庶长,加上紫这位文臣、武将的结合体如此费心呢……
“紫大夫,你看呢?”
听得秦公厚重的声音,紫连忙抬起头来,目中仿佛又光华闪过,摇头道。
“不清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到最后,没理的反倒是我们秦国。”
“魏人在秦,便应当以秦国律法为要,审判定罪,也绝不能移送魏国!这不仅仅是为了维护秦国新法,更加是要维护秦国尊严!若是此次由着魏国,将此人引渡魏国定罪,即便魏王判此人死罪,我秦国在世上,也将成为蝇营狗苟的代表,国威丧尽!当那是,先不说东方列国獠牙利齿,即便是西方的阴山、林源的胡族、匈奴,也会视我秦国如同无物!到了那时,若是胡族勾连山东六国,结盟伐秦之势再成,我秦国内外受敌,腹背夹攻,再想反抗,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君上割地休战,意图强国,也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卫鞅一番深思熟虑的陈词,尖锐剖析了此事厉害,能否维持新法还在其次,官府威严不足,往后还能补足,但若是一国无信、无威,那才是最大的短板,也是最大的恐怖!
昔年,卫鞅徙木立信,这才在百姓心中立下一根名为威信的木椽,这些年来,他已经在国民心中根深蒂固,而此刻,若是要亲手、强行将这木椽再次拔出来,往后再想插回去……便是异想天开!
“然而……”紫微微叹息一声,随即开口,接着卫鞅的话道:“难办的便是,此事魏王的要求并无任何不可,毕竟是我秦人将魏人打死,错在我秦,此事无可争议,而魏王偏偏在此刻不按常理出牌,剔除要将该人贩引渡魏国判定罪行,此事若是我等同意,便如同左庶长所言,国威沦丧,民众离心,毕竟向来他国之人,在别国犯法,都是按照所在国家法度量刑;而若是不同意魏王要求,那么魏国便大有借口攻打秦国,就算只是略作骚扰,占些土地,可现在秦国正值变法关键时刻,安定不容有失,当那是,人人皆兵,个个寻仇,仿若惊弓之鸟……民心疲惫,国力衰竭,变法强国,也是云水而已……”
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谓两难局面,便是如此了……至于魏王是否会凭借这个拙劣的借口出兵……呵呵,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个借口而已,而且……秦国辱我,魏人死难异国他乡,为国洗刷耻辱,为魏人复仇!……这样的借口,听起来是否冠冕堂皇?是否会让每一个为人听完皆会热血喷涌?
不难吧……
“左庶长,你说,这次魏王提出者等不合常理的要求,会不会是……”
“庞涓?”卫鞅目光闪烁,一番斟酌之后,便微微摇头。
“怎么不会?庞涓这老小子,心里总惦记着秦国!”
“君上。”卫鞅道:“今日庞涓已非昨日庞涓,在与在下老师公叔痤一番政见交流之后,庞涓已经开始将目光从秦国身上逐步转走,而重视于中原天下,二十年内,若是魏国能在中原称霸天下,那么无论秦国多么强盛,魏国也将足以充当锁住秦国的第一道枷锁!故而,庞涓对于秦国虽说仍旧十分警惕,但已经不将目标放在灭国上,而是更加重视封锁秦国,中原大地,才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根基!”
秦公敲着桌板,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那么……到底有没有办法,能够使得此事……既不用给魏国落以口实,又不会使得秦国失信于天下,失威于天下呢……”
“有!”两声迅雷一般的声音刹那之间交织在了一起,秦公不由得心神一震,看着眼前这两个除了衣着之外,此刻看来……出奇相似的人,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