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森特
文伯森特
耳畔充斥着常人听不见的噪音,密密麻麻的吵闹声、痛不欲生的叫喊、无数恶毒的诅咒围绕在脑海。文伯森特的每一天都和恶意相伴而生。
起先,文伯森特还会因唯有自己一人听见声音而痛苦。清醒,噪音不曾断绝,又如影随形的浮现在梦中,好似这些负面情绪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和眼睛、鼻子、血肉相融,妄图摆脱是错误的举措。
那段时日,文伯森特无时无刻不想着死去。可他竟连死亡都无法拥有,神剥夺了他仅有的自由。
他蜷卧在屋中的床板,身上裹着棉质的铺盖,避免和外人交流。每当与人接触,盘曲在脑海中的噪音就会肆意增长,光是维持站立便会耗尽所有的气力、躲进被子里逃避阳光的照射。他是石斛兰,喜爱温暖却接受不了太阳的恩赐,蜷缩着身子,透过被褥的缝隙看向外面的世界,把自己视作人人喊打的老鼠才感到些许心安。
村庄的人忧虑他的健康,每天上门勘察文伯森特的情况。他们笑着笑着,永远笑着,带来面包、米饭或者面,刺眼的笑容让文伯森特几乎踹不过气。他的心中涌现出现巨量的困惑,疑惑村民之前还不待见他,可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村民却开始为他着想、替他担忧,天壤之别于从前。
倘若不是魔法告诉他村民的灵魂没有发生改变,他都要忍不住来场驱魔仪式。
文伯森特呆在屋中,月升的时候他提起些精神气。人入睡后,人的恶意也随之减少,他的症状便会得到稍微的缓解。通过月光投射进屋中的亮度,文伯森特呆愣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惨白的脸色,冰川当作面膜覆盖在脸上,是从坟墓中爬出的尸体,没有生气。
裹紧被子,他拖着棉被缓慢、僵硬地走出房门。月光拉长他的身影,他和被褥的影子同大地融合,落在地上变成圆滚滚的生鸡蛋。
夜幕中闪烁着零碎的星,它们并非真实之物,是星之海。传说中梦魇生活的地方,是投射在天空下的倒影。正常人将他们认作客观存在的星星,从外貌上看两者也并无区别。魔法感知力强的人则能透过夜幕看到真实的星空,他们更加的艳丽、光彩夺目。
漫天星河倒映在文伯森特的眼中,他喜欢星空下的隐秘宁静。双脚放在椅子上,两只手抱着腿,文伯森特仰头,呼出的气变化为层层白雾,文伯森特拉紧些棉被,阻止冷风往衣服内吹。人类恐惧黑暗,畏惧黑暗,文伯森特却能在黑暗中体会到久违的、独属于他一人的安宁,感受到婴儿孕育在母体羊水中的温暖。
文伯森特没有幼时的记忆,他失去了母亲、父亲,灵魂的栖息之所。
村庄的人说,他是五年前被总爱去山上打猎的大克雷吉捡回来的。回家的途中,大克雷吉注意到昏倒在村庄门口、莫约十三岁的文伯森特。当时是难得一遇的寒冬,有时还能在树枝下捡到僵硬冻伤的鸟。大克雷吉怕人冻死,也觉得自己遇到不帮忙,后半生都将受到良心的谴责,就连忙进村叫人来搭把手。
“这么冷的天气,你呆在外面干什么我看你这衣服也不像没钱的样子。你从哪来的”
少年的服装单看款式称不上华丽,大克雷吉简单的摸了下就知道布料绝非便宜货,看似轻柔薄雾,实则保暖效果比普通的棉袄还好。
大克雷吉的家中只住着自己的孩子,人们称他为小克雷吉。他的妻子则在几年前因病去世。大克雷吉赶了十几天的路去城内找医生,医生都说按现在的技术救不了,找魔法师说不定有一线生机。他找到的魔法师收取的费用大克雷吉砸锅卖铁也达不到,无论他如何跪下苦苦哀求,魔法师仅仅是冷漠的说,没钱看什么病。
等大克雷吉带着不保证能治好的医生回去的时,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三天了,还是村庄其它人帮忙埋葬的,他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
小克雷吉哭得哑掉嗓子,连和大克雷吉打招呼也做不到,说出的话破鼓风机似的,难听死。大克雷吉拿出剩下的钱给医生,说麻烦你一路赶过来,这些是行车费。医生拒绝掉,免费的帮小克雷吉配了几副药,药引都能在山中找到。医生让大克雷吉拿这笔钱照顾好自己的儿子。
自此以后,大克雷吉憎恨魔法师。
起先大克雷吉不愿救人,那意味着家中又要多出个吃饭的嘴。可看到躺在雪地中的文伯森特,大克雷吉恍惚之中想到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当初是不是也在床上冰冷的等待死亡,没有任何人能救她,想活下去却只能一秒又一秒的等待死亡,哭泣、仇恨最终都化成死亡的叹息。大克雷吉不由思考,如果第二日看到少年的死去,他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吗,真的能做到置身于事物,认为他的死亡和自己无关吗
等他反应过来,喉咙已经发出声响呼喊他人,身子比大脑更快的反应出心理真正的想法。
答案显然是有关。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那难怪会出现在这了。”
大克雷吉不太懂贵族间的事。他常听村里的大妈说八卦,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对贵族的主观刻板印象。他猜测少年可能是因为身体残疾才被丢弃的,也有可能是被兄弟姐妹陷害。直到后来大克雷吉才发现少年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喜爱说话,也不愿意亲近人,严重的时候会因为接触到人而昏迷。
大克雷吉把人留在家中,少年也能和自己的孩子做伴。自从妻子死去后,小克雷吉日益的沉默寡言,想到小克雷吉以前总爱笑着在家中等自己回来,晚上他们一家窝在院子里讲故事。他的心不由紧缩,大克雷吉更恨魔法师了。
“你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
小克雷吉说的第一句话是两人见面后的第三天,彼时小克雷吉正满十二岁。他对于自己家中多出个吃饭的嘴没有意见,文伯森特会帮忙做家务,他学东西很快,过目不忘。村庄的人都夸文伯森特是个聪慧的孩子。顺便一提,文伯森特的名字是大克雷吉和村庄中居民的一起想出来的,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美好的含义,不过总归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没有讨厌你。”
站在凳子上洗碗的文伯森特听到小克雷吉的话停下手上的动作,他跳下凳子静静地望着站在厨房门口、眼神中透露出不解的小克雷吉。
“那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小克雷吉意有所指。他的语气十分平稳,不像孩童应有的说话方式。他不讨厌文伯森特,但是对文伯森特也没有好感。感情永远是双向的,小克雷吉没有倒贴冷屁股的爱好,别人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喜爱别人的理由。尤其是当他想同文伯森特打好关系的时候,文伯森特发青的脸、颤抖的身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害怕让小克雷吉感到疲惫和厌恶。
“爸总说不能强迫你,因为你肯定是经历了不好的事才会变成这样。”
“可我凭什么要因为你的遭遇委屈自己”
刚见到文伯森特的时候,小克雷吉还有点别别扭扭,他其实算是个有趣的孩子,穿着棕色的亚麻布短袖长裤,会带着村里的孩子玩捉迷藏、抓泥鳅,整天都无拘无束的快活着。自从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同情和怜悯,而小克雷吉讨厌这种视线。
兴许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不喜欢自己被当作弱者。每处于这个视线,小克雷吉就会想到当初趴在母亲床边的自己,想起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的自己。他不能像父亲那样出门找医生,他也不会照顾母亲,每天忧愁个脸,反倒让母亲安慰自己。如果他当初在有用点,把母亲照顾好的话,等父亲回来母亲是不是就有活的希望
一想到自己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小克雷吉就对自己产生了无法控制的厌恶。他不像父亲那样对魔法师只有恨意,他还羡慕着、崇拜着他们,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天赋他想着想着,又开始了对自己的仇恨。
“我并不讨厌你,我....”
文伯森特完全不会说话,他嘴笨的不断重复这句没有意义的言论。他不讨厌小克雷吉,也想和小克雷吉打好关系,做朋友。可当他靠近小克雷吉时,那些来自内心的词语就会钻进他脑中,小克雷吉对自己的反感、诅咒,对魔法师的愤怒、不甘全部倾泄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小克雷吉内心深处的孤寂,他最真挚的丑陋一五一十的袒露在文伯森特眼前。
文伯森特却并不反感小克雷吉,反而因这些情绪对小克雷吉有了更多的好感。纵使心中有万般恶意,也不会将他们发泄出来。可是,他仍然无法克服身体的本能反应,只得近乎狂暴地回避所有人。
小克雷吉打断文伯森特的解释,他说:“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就像我不喜欢你。”
“你当初拒绝了和我握手,所以我不喜欢你。”
过了几秒,小克雷吉别过头,补充的说出自己不喜欢文伯森特的原因。小克雷吉对于这个将长期住在家中的新朋友很好奇,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和他完全不同,让人心生羡慕。所以他当初走过去,伸出手,这是小孩表达善意最简单的方法。
可那个时候,文伯森特恐惧的望着他,对于小克雷吉伸出手,所表露的善意流露出慌张,选择了回避。更甚者文伯森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恶心感,当着小克雷吉的面吐出了鲜血,渲染出红色玫瑰的地板刺痛了小克雷吉,这也是文伯森特对小克雷吉自始至终有愧疚的原因。
没有对错的事情,带来了两个小孩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总的来说,文伯森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但也绝对不会让人真心实意的厌恶。如果他不是魔法师的话,或许过个几年和小克雷吉的矛盾也会在双方的成长下而化解。可惜他是魔法师,被克雷吉一家所仇恨的魔法师。
文伯森特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他庆幸自己没有使用过魔法,否则大克雷吉根本不会让他住在家中。另一方面,文伯森特不觉得拥有魔法是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情,他时常想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身为魔法师的诅咒,如果是这样,他宁愿当个普通人,简简单单的活着,而非生活在永无止境的恶意中。
本来,他都做好隐藏一辈子的打算。
14岁的那个夏天,文伯森特和小克雷吉在河边抓晚餐需要的鱼。小克雷吉不愿待在文伯森特的身边,他冷眼看着文伯森特一言不发的往河里面走去,那个眼神的含义是既然你这么害怕我,那我主动远离你。太阳暴晒着,文伯森特热的流汗,可他却感受到股寒风从皮肤进入到血液,蔓延到全身。他几度想开口叫小克雷吉回来,河流急湍容易出事。嘴唇蠕动,文伯森特沉默的闭上嘴巴。
我应该怎么做
他一边在心中质问自己,一边沿着河岸线捡田螺。刚苏醒时,不只是人类的恶意,连动物的情绪他也能全部听到,他们对成为食物的恐慌,吃下去的每一口食物都变成了刺向心脏的刀,你杀了我、我杀他们。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未知的生物,文伯森特猜测可能是花精灵、或者说传说中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