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刘国卿正色道:“这些家伙为生活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做这个行当,实为可怜又可恨。他们不投靠任何势力,日本人、党派、洋人、本地人,都欲杀之而后快,土匪和土匪之间也是矛盾重重,迟早要有一战,我只是做了个推手,又能把你捞出来,回去日本人那里也好交代,算作大功一件,何乐不为?”
可能我天生就是一副土匪脾性,又和土匪厮混久了,并不憎恶他们。我没见过他们打家劫舍,因此即便知道都不是啥好东西,也依旧多了份怅然。
如果今日,各国国泰民安,家家安居乐业,这些都能避免,只可惜他们生错了年代,又或者在和平年代,根本不会有“土匪”这个行当。
我低声叹道:“要不是他们,我早死了……”
“他们早晚都要死,死在他们手上的无辜老幼又有几何?你这菩萨心肠生得可真不是地方!”
他吃了枪药似的,突突得老子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安喜还在他手里,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得了,不和你说了,把安喜抱来。”
他把空碗给了警务员,又让司机下车抽烟去,及至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再一次问道:“该轮到你解释了。”
一时哑然,曾经无数次在脑袋里模拟见到他,该怎么表达“我们有了个小崽子”,现下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反而相顾无言。
半晌,我琢磨着词句,慢吞吞道:“其实最开始,我也是不知道的。”说着抬头看向他,只把他当做倾诉的对象,“男人育子,别说你我,换做是谁,都会当成是天方夜谭吧。”
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仅二三。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对着邹绳祖,甚至是热血上头的郑学仕,我可以大刀阔斧,将此事巨细无遗地告知与他们,对上刘国卿,却是要斟词酌句了。
想到此处,仰头轻叹一声:“想来阿玛一心盼着我娶妻生子,走人间正道,谁知道他遇上了他的劫难,而我遇上了你。”
刘国卿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我是你的劫难吗?”
我苦笑道:“不然呢?我有妻有子,高官厚禄,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偏生栽在了你手上。我躲进小河沿的宅子,低调行事,不还是被你撅泥鳅似的给撅出来了?牢狱之灾,冻馁之患……我算是尝够了。”
他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发颤,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我呢?你有太太,我又何尝不是!你要是后悔了,当初又何必招惹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底涌上一抹酸楚,强作平静道:“招惹你是我不对,但是我没后悔。”
他微微一怔,别过脸去,肩膀犹自颤动。
我接着道:“安喜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一定会护他周全。”
他握紧我的手,垂头低声道:“他长得像极了我,但是比我好看,这点随你。”
我笑起来:“他长得太秀气,哪有他老子我英俊神武?我这高鼻子抠喽眼,他是半点儿都没随上。没随上也好,要是被当成了黄毛杂种――”忽而想到了依宸,那长相并不讨好,便未再说下去。
他将脸埋进了我的手心里,手心霎时一片濡湿,我盯着他黑漆漆的后脑勺,不觉出神。
刘国卿呜咽道:“可是他来的不是时候……”
“嗯,”我说,“他来的不是时候。”
我被日本人通缉,刘国卿曾与我关系密切,他毕竟不像邹绳祖有个日本爹傍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日本人也清楚,他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我们都无法给安喜一个绝对安全的生存环境,难得他不似依诚依宁和依礼那般上了日本人的名单,换言之,我和刘国卿,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了。
“说起这个,日本人还在找那个子乌虚有的宝藏吗?”
刘国卿缓了缓情绪,直起身来,说道:“他们不可能收手,别看他们表面风光,实则内里犹如虫蛀,争功争名争位屡见不鲜,并不团结一致。况且他们的战线遍布全国,主要的供给甚至要从东北供应,日本本土受战争拖累,早就捉襟见肘、怨声载道了。”
“那就绝对不能让他们率先得到宝藏了。”
刘国卿惊讶道:“真的有那劳什子的――你刚不是还说‘子乌虚有’?”
我笑道:“不过是试探你而已,要是日本死了心,宝藏该呆哪儿呆哪儿,咱们也落得轻松。”
一说“咱们”,刘国卿也是一笑,复又惴惴道:“你这样轻易告诉我,不怕……”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实则我也没安好心。我们信仰不同、使命不同,若有一日,日本人退败,我和他之间也必有一战,到时候宝藏的争夺也会白热化。
可是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说我鼠目寸光也好,见识短浅也罢,至少现阶段,我和刘国卿目的一致,都是要和日本人作对,他至少不会托我后腿。而牵扯到“宝藏”,彭答瑞这个“守陵人”也避无可避,我原本想将安喜托付与他,这时确实不行了,那么退而求其次,只有拜托给邹绳祖,那么邹绳祖就绝不能再趟进这场浑水里。
所以我舍近求远,与虎谋皮,宁可与刘国卿合作,却对邹绳祖绝口不提。
若说万种不幸中的幸,便是这潜在的、未来的敌人,是与我彼此相爱的吧。
我说道:“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宝藏的事情,我觉着是八九不离十。儿时,我住在东陵,那里的小孩儿都会一句顺口溜,叫‘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这四句流传甚广,日本得到的也不过这四句。”
刘国卿点头道:“不错,他们正谋算着把长白山挖个底儿朝天呢。”
“其实这顺口溜还有后四句,甚少人知,叫‘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
刘国卿眼神都变了:“你说这话,是有了什么线索?”
我刚要和盘托出,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道:“预知后事如何,先把安喜抱来!”
他喉头一梗,自是无话可说,悻悻然下车抱安喜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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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安喜一起回来的还有郑学仕和邹绳祖。郑学仕身无大碍,只是被烟熏着了,这几天嗓子都是哑的,能不说话便不说话,好好将养着嗓子,再过得半个来月便会恢复如初;邹绳祖更是屁事儿没有,与刘国卿相看两厌,只见了我一眼,就被刘国卿推到了一边儿。
他俩的小儿做派令人哭笑不得,我问候了郑学仕几句,就匆忙去看安喜了。
要说安喜这小子,怎么说呢,好听点儿就是他不认生,谁抱着哄着都行,或许是他跟土匪厮混久了,见人都是那个调调,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难听点儿说就是,这孩子傻了吧唧的,给块儿糖就能骗走。
他乍巴乍巴往我这边走了几步,被刘国卿拦住,抱了起来。他不哭不闹,老神在在地趴在刘国卿的肩头,含着大拇指头,可劲儿。
没有刘国卿的命令,我不能下车,免得被有心人看到,大做文章。趴在车窗边儿上,我叫道:“安喜!”
安喜瞅我一眼,放下大拇指头,字正腔圆道:“干啥呀?”
我又叫了一声:“安喜!”
“干啥呀?”
“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