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第十节
第十节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一幢古旧的两层小房子上的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知道这是个廉价的供给青年的便宜旅馆,我想,一个单间足以装下我跟牧覃瘦弱的身躯,果然俗话说得好,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不假思索擡脚进门去,从柜台开了间房,先开一星期,我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倒是爽快,减免了一小部分会员卡费,对此我感激不尽。
房间巴掌大,有个不大不小的窗子,能见到点点星光。床足够我跟牧覃平躺,这就够了,一个双人沙发,一张小木桌是我视野里的全部事物,有独立洗手间,可以洗澡,这间旅馆真是价廉而质优。
给牧覃和自己简单洗了个澡,又沏好一壶奶粉塞到他嘴巴里,又念了几个故事,小家伙终于沉沉睡去。
我毫无睡意,一想到扑朔迷离的未来,我一定要辗转反侧:戴蒙表示得很明确,他舍不得我跟牧覃受苦,却是再也不愿回头,如果我固执地坚持,是不是注定要失败?
第二天,我看着太阳升起,瑞士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处处视野都很开阔,所以即使我躺在床上,只要稍稍仰头,把脸对着靠东的窗子,就能有幸观赏到那轮旭日,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爬上窗台,爬到屋顶,爬到天上去。
早餐是在旅馆老板推荐的餐馆吃的,说实话,欧洲的早点大概跑不了面包呀,奶酪呀,煎饼什么的,不能引起我跟牧覃的兴趣,毕竟我俩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早餐还是惯于豆浆油条。
吃完早饭,去附近公园里散步,我怕他的腿因为走太多路长歪了,就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他那叫一个欢呼雀跃,不住叫着:“妈妈!妈妈!”
我忽然觉得,从未发现,原来“妈妈”,竟是个如此美妙的词!
“sue?sue!”
我立即听出了这口熟悉的法语,惊喜地转过头,果然,让正冲我招手呢。
“你不上课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不是昨天就回洛桑了吗?”
“噢,”我不知该不该编个故事骗他,但明显,我不想欺骗一个孩子——在我眼中,他的确是,“我想多呆几天;你……没上课?”
“大学生也是有暑假的呀!”他指指不远处我住的那间青年旅馆,说:“我在那里住,这个暑假都不回洛桑了,要打工,赚钱。”
“赚钱?”
“嗯,我打算明年去亚洲转一圈,呃,其实,是想去中国看看,打工存点钱嘛;也许明年你还会是我的导游呢,你也顺便回中国探亲。”
“噢,明年也许会回去。”他的话又引导我想到戴蒙,如果快的话,今年我也是有机会回祖国的。
他揉乱牧覃的短发,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你家应该离此处不会太近。”
“噢,”我有些恍惚,“早上跟牧覃来散步,不知不觉走远了;不过,这就回去呢。”
他冲我点点头,我牵着牧覃跟他道别,他又喊了一声,“记住呀,明年我会跟你去中国,一定,一定!”
我冲他点点头,道别,心想:“赶紧把旅馆换了,同一间旅馆,不免要碰头的。”
然而,对于这个好逑的旅馆充满了依恋,竟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让明天一早就退房,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怀着等等看的心态继续滞留在这里。
让看到牧覃脖子里挂着的他那条镀金项链显得格外高兴,我连连谢了他。
早饭到午饭之间的四个小时,不是闲适时光,我们慢跑一会儿,做了套体操后,告别了公园,《唐诗三百首》是他第一本教科书,他不识字的时候就能背下来二十来首,现在已经属于儿童中的“学富五车”了。
教完中文,会听一小段儿歌儿,他跟着伴奏扭扭腰肢,抖抖臀,接下来是法语,我亲自执教,自从受到婆婆教诲后,便加紧了法语学习,半个月下来,儿子——此刻如此称呼尚是不适,认识了几个字母,能乖巧地叫除“爸爸”之外所有的亲戚。
有一天他忽然说道:“噢,我的天哪!”给大家稀罕了好一阵子,巴蒂西亚甚是感慨,那句话是她最常用的口头禅,为此我还警告她不得使用类似的成人词汇,以免把我的牧覃教坏了。
随身带着从巴黎买来的画册跟前些日子设计好的服装稿,我又做了些修改,先前的中国味浓厚,像是浓墨重彩的油画,炫丽的色彩与厚实的丝绸失尽了中国水墨画的飘逸与不谙世事。
我越发觉得我还是有些商人头脑的,这次的修改不仅包括颜色由深到浅,同时结合了巴黎时装周上新鲜时尚的元素,使之特色与大众并存。
我心里时常有这么一个画卷:
黎明熹微的光下,戴蒙带着牧覃面对着粼粼湖面大声叫着,笑着,我呢,忙活于湖边某棵阴翳的榕树下,为我的家人准备着早餐,十足的小妇人……
我擡起深埋在画册里的头,看了眼聚精会神看漫画书的牧覃,忽然想哭又想大笑,当然,我可不会神经质到吓坏孩子的。
我想得到戴蒙的答复,越这么想越是焦灼,越是煎熬。
午饭后我们回到早上到的小公园,这里是牧覃新的自然课堂,可惜我功课不足,并不能分辨出这园里所有正怒放着的花蕊,甚至是一旁老老实实站着的树木,以及飞来飞去的鸟跟昆虫,所以,等牧覃指着一株粉色微带米黄的花问我她叫什么时,我一怔,随后结舌。
“覃覃你看,这花的花蕊通体金黄,不过你要仔细看看噢,她们是不是戴了个赤色的小帽子,好像马戏团里小丑叔叔的鼻子,是不是?”
这个时候的牧覃已经能认清一大盒蜡笔的颜色。
小男孩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蹲下几乎把眼镜贴到那株粉花上,然而,好景不长,他忽然又问道:“妈妈,那这是什么花呀?”
“呃,妈妈也……”
“这是鸢尾噢,小覃!”伴随这话出现的是一张熟识的脸,早上还打过照面的脸。
“噢,让,还是你呀。”
我心虚,底气不足,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该怎么解释我会再次出现在此处。
“这个是瓢虫……这是螳螂……对,这个是小蜜蜂……不能碰……”我望着温柔的让,心里充满感激,他肩头散发着麝香,我一时陶醉,这个时候的让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没有烟,没有桀骜不驯,亦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什么还在这?”终于,他问到了这个问题。
“怎么没回去?不要告诉我整个上午你们都逗留在这个花园里。”他抓住牧覃的小手,两只黑褐色眼睛盯住我,好像两面清澈碧玉的湖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乱失措,我不知该如何对着这么一个洁净的人堂皇地说谎。
于是,我从他手里接过牧覃的手,只不说话。
“嘿,”他叫住我,我正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挪离,“没必要像逃难一样吧?我可不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