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第三节
第三节
有一天下午,我带牧覃到周围的公园里上自然课,回来时,老远便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厨房站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看起来是戴蒙的身形。我正要拉着牧覃慢悠悠地走过马路,忽然一阵雨撒了下来,我抱住牧覃慌忙跑到马路对面,雨越下越大,眼看已经走到家门口,身上还是淋湿了大半,牧覃却欢呼雀跃,这几日都是阳光明媚,七月的天气,在哪里都是如此炽热。
我开了门,把牧覃抱进浴室,母子两人兴冲冲地冲上个热水澡,外头雨打风吹,才不管哩。戴蒙在厨房里煮饭,居然没听到我俩嬉戏时发出的声响,直到我推开厨房的门,裹着一条睡衣站在他面前时,他才吃上一惊,问:“今天这么早回来?”
“你平常不在家,怎么知道今天早回来。”我当然知道他这不过是句应急的话罢了,从他端着的盘里取出半块西红柿,放进嘴里,牧覃嚷嚷着也要,我寻了半条菜根放进他嘴里,小伙子津津有味地嚼着。
戴蒙不久就把我们轰出厨房,“先等着,就开饭。”
我去煮了些白水,研一些日本朋友送的茶叶,混到水里,成为一杯抹茶,戴蒙有了茶饮,熬夜时也是拿浓茶提神,竟渐渐摒弃了咖啡。牧覃被一条毛巾五花大绑着坐在地板上,摆弄着小玩具,只有此时,我才能真正感到,他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
戴蒙做好了饭,照例先去冲澡,牧覃自己洗干净小手,早就忍不住觊觎桌上的食物,我也纵容他捏盘子四周的圣女果来吃。男主人终于从浴室出来,又进屋换了睡衣,这才在餐桌前坐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劳得你亲自下厨。”我问道。
他卖了个关子,只是说:“某人做饭难以下咽,纯属犒劳两个男人而已。”
我气得七窍生烟,牧覃的是儿童饭,他喜欢吃虾米,戴蒙给他炖一份虾米冬瓜汤,扑上几条意大利面,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我从小便培养他吃一些中看又中用的东西,他身子骨弱,每日必须搭配合理的膳食。我埋下头吃自己的排鱼,却看见一个小盒子从戴蒙的方向被推了过来,他示意我先收下,后打开。
我可不理会,拾起盒子,满怀憧憬地打开,是一张会员卡,上头铺满德文,我虽一直在上德文课,也不过只认识几个虚词而已,仿佛是某个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卡,结果,我猜错了。
“这是一张银行卡,”看到我即将退回的模样,他赶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给你钱。”
“我也不帮你保管。”
“也不是要你保管,”他说,“方才这是一张空银行卡,”他对着我诡异一笑,说:“不过我存进了一小笔钱,不过是要保证这卡不被注销罢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看看卡号。”他提示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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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悟,这分明是一家三口生日的罗列!
“结婚四周年快乐。”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恍然记起,今日,正是七月中旬最重要的那天,而我,惊慌失措,犹记得几年前,结婚纪念日依旧是戴蒙率先提起,只不过我正好买了礼物要赠予他,然而,这次,我并没有得到上天的垂青,我两手空空。
“我又忘记了。”我尴尬地说。
牧覃吃完饭,摆弄着银勺子,他虽能听懂我俩的话,但并不知父母在说何事,所以显得与餐桌上两外两个人格格不入,他恬然,而淡定。
“你记性一向不好。”不知他如此说,缘于体贴,还是浅浅的责备。
我把牧覃哄睡着后,才悄悄掩了房门,钻进卧室,戴蒙反常地没有工作,却等在卧室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正在看一本书,神色专注,然而,我刚进门,他便擡起头,放下书本,朝我走来,他拉住我的手,两人在床帏上落座,这毕竟是卧室,除了化妆桌旁有张椅子外,大卧房里只有这么一个能坐下的地方。
“牧覃睡了?”
我答应着,他把我往怀里拉了拉,我虽心甘情愿,却显得有些生涩,我老老实实承认道:“我有些怕你呢。”
“莫纳夫人,你有什么可怕的?”他显然有些吃惊,进而感觉受了侮辱,但很快,我调节情绪,让他以为这是女子的羞涩,他也居然相信了。
他扳过我的脸,接着低下头,闭着眼,慢慢地靠近我,我当真怕了,朝他嘴唇上轻轻一吻,说:“我口渴,帮我拿杯水。”
他看看我,确定我是认真而非儿戏,这才姗姗地出了卧房去拿水,我早已瘫倒在床上,我迅速调节着,心想,“你只有一个身份,便是莫纳夫人,戴蒙的妻子,没有什么不应该。”正想着,戴蒙端了一杯温水进屋,瑞士人惯常喝冷水,中国人却喜热水,所以,戴蒙中和了一下,他递给我,不解地看着我微张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我喝了大半杯,他顺从地接过杯子。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忽然心如死灰,觉得好像这床是死后的坟墓,而它的确也是。我害怕地打起哆嗦,面对这个至今仍旧是我丈夫的人,我忽然胆怯起来。戴蒙慢慢向我靠拢,我无助地闭上眼,脑海里立即窜出莫纳夫人的身影,她先是朝着我笑,递给我一条法国面包,我笑嘻嘻地撕下一条,迅速吞下,然后,她又笑着递给我第二条……她和善的笑让我加剧了内心的不安,我宁愿在意念中她不顾矜持地破口大骂,骂我没有人性,骂我即使被丢弃也是活该。
我忽然睁开眼,戴蒙的脸正温柔地贴着我的脖颈,滚烫的嘴唇在脖颈里摩擦着,我骨碌一下坐起身,从卧房里跑了出去。我听见戴蒙低微的喊声,即使在如此紧要关头,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牧覃的,他怕把熟睡的孩子吵醒。
“你是饿了还是渴了?”他追出,见我正瘫倒在厨房的地上。
我一动不动,并不吭声。
“坐在地上会着凉。”他走过去就要掂起我的胳膊,我身子条件反应似地猛地向后一缩,他的半条胳膊孤零零地停在半空中,我说:“我想静一会儿。”
他缩了缩手,噤住声,我没有擡头,因为眼睛里全是泪,只要稍稍动一动,那泪花便要突破眼眶。末地,我听见棉拖鞋与地板的摩擦声,刺——刺——刺——刺——也听见了他的悲伤与稍稍的怨恨。
我坐在地上,心如绞痛,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链子捆绑着。很小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自由是有限度的,我时常清楚明晰地感觉到,我被一条叫做礼数道德的铁链子紧锁着,那锁陈旧而厚实,我试图挣扎,却毫无力气,也不得方法。而终于长大,经过无数是是非非,我才有机会意识到,那条铁链无时不在,甚至,越是年长,那箍罩地越紧。
戴蒙无声地进了书房,轻轻地关上房门,他已经渐渐成熟,不会把气撒在可怜的木门上吵醒儿子。我仍旧半躺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这里家中唯一没有木地板覆盖的领地,所以异常寒冷。方才发生的事,我早已忘却,或者说,不曾记起,我没有任何感觉,像一头倔强的驴子。
少顷,我闻到淡淡的烟味,一种成熟的甚至迷人的气息。又过了一会儿,那烟味让我烦感,浓烈地呛住了喉咙。
“他那里失火了吧。”我心想,“我这里正在放水,如果水火能够相容,那该会是何种情状!”
我有些冷,却不愿意稍微移动,就缩着腿,抱着身子,平平整整地躺在厨房尚有些油腻的地板上,头发落地时,我感觉到一股吸力,便确定这地方定是污垢不堪,但我亦是个不堪之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便心安下来,挤上眼。
我睡着了,睡得安安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