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带伤疤的男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3)》(9) - 毛姆短篇小说全集 - 毛姆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三章《带伤疤的男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3)》(9)

关门歇业

这事发生在一个幸福的国家,我不愿提这事,也绝不会吐露这个国家的名字。当然,承认它是美洲大陆上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家倒也无妨。平心而论,这已经说得够含糊了,想来也不会酿成什么外交事件。这个国家的首都是一个宽敞明朗的小城,这里有一片广场和一座不失庄严的教堂,以及几栋古老的西班牙建筑。这个自由独立的国家总统本来就善于闻香识女人,而恰有一位密歇根州的女士来到此地,她眉清目秀、举止可人,一下子俘获了总统的心。于是,总统迫不及待地向她表明心意,知道居然是两情相悦,他自然喜之不尽。但这女人认为,一个是罗敷有夫,一个是使君有妇,是万万不能结合的,这又使他哀伤不已。这妇道人家的婚姻观虽然在总统听来似乎不太合理,但他自然不能拒绝美人之意,所以依然会满足她的心愿,并且承诺为她安排妥当,俩人做正头夫妻。他将律师们召集起来,说明了情况,并且提出了一个他考虑了很久的问题,那就是对于一个进步的国家来说,他们的婚姻法显然已经过时,亟待修正。退席短暂休息之后,律师们便构思出了一条离婚法,深得总统欢心。但我所描述的乃是一个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国家,向来遵循宪法,颇有盛誉,处理这事自然格外谨慎。即使关乎总统的切身利益,只要他尊重自己,并且遵循自己的就职宣言,便不会枉顾法律程序,而程序偏偏积年累月、耗时长久。总统还没来得及签署法令,这份新离婚法尚未生效,就爆发了革命,他也非常不幸地被绞死在广场的灯杆上,恰好位于那座庄严的大教堂前。于是,那个眉清目秀、十分讨喜的女士匆忙离开了,而这项法律却保留了下来。它的条文非常简单:凡在本国居住满三十天者,只需缴纳一百美金,即可在不通知另一方的情况下同其妻子或丈夫离婚。你的妻子或许告诉你她打算回娘家待一个月,陪一陪她年迈的母亲,但是一个月之后,你在早饭时间收到她的来信时,便得知她已经同你离婚,并且另嫁他人了。现在,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人们都知道了在距离纽约不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国家,它的首都气候温和,食宿条件也还算差强人意。在这里,女人们无须过多破费就能干脆利索地摆脱一段讨厌的婚姻。实际上,趁丈夫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就走完离婚手续,可以省却诸多准备工作,避免那些使人心力交瘁的激烈争吵。所有女人都知道,不论一个男人如何反对这项离婚提案,最终他都会顺从地接受这个事实。就好像你告诉他你想买一辆劳斯莱斯,他嘴上说负担不起,可一旦你买了,他也只能像小羊羔一样温顺地签下支票。因此,没过多久,大把美女开始拥入这个幸福而又阳光的小城;舟车劳顿的商界女性,有地位的贵妇人以及追求享乐和闲暇的女性,从美国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乔治亚州和达科他州等地,纷至沓来。“联合水果”公司游船的客舱量仅仅能满足需求,如果想要一间特等舱,就必须提前六个月预定。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家很快就呈现一片繁荣景象。没过多久,这里所有的律师都开上了福特汽车。格兰德酒店的老板唐·阿戈斯托又投资新建了几间盥洗室,但一点也不心疼。唐·阿戈斯托的生意蒸蒸日上,每次路过绞死上一届总统的那个路灯时,他总会喜滋滋地冲它挥挥手。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总有一天,人们会为他建一座雕像。”他说。

根据我上述所言,好像只有女人才会从这条方便合理的法律中获益,这似乎也表明了在美国,女性比男性更加渴望从神圣婚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没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尽管为了离婚而来到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是女人。其中原因我是这样归结的,对于女人来说,离家六个周更容易做到(来时一周,去时一周,在这里住上三十天)。但是对于男性来说,长时间放下各种事务可就困难多了。他们的确可以在暑假期间来这里,但那个时候这里就酷暑难耐;除此之外,这里并没有高尔夫球场;如果同妻子离婚的代价是一个月不能打高尔夫,那么很多丈夫们都不免踌躇一番。当然,也有个别男人在格兰德酒店住上三十天,但他们一般都是推销员,是抱有某种目的来此地出差的。我只能想象,他们的职业比较特殊,使得他们可以同时追求自由和利润。

尽管如此,格兰德酒店的绝大部分顾客仍是女人。午餐及晚餐时间的露台总是无比欢乐,她们围坐在拱廊下的小圆桌旁,喝着香槟,倾诉着各自的婚姻问题。唐·阿戈斯托生意兴隆,将军上校(这个国家的将军多于上校)、律师、银行家、商人以及城里的花花公子都到这里来一饱眼福。但世上没有尽善尽美一说,总有些不尽人意的事情。这些一心摆脱丈夫的女人相当焦虑不安,有时很难取悦。现在,我们必须承认,纵使这座欢乐的小城有百般好处,但总归少了消遣娱乐的去处。这里只有一座影院,放的片子离欢乐的好莱坞城不知隔了多远。在这里,白天你可以咨询律师,可以去美甲,也可以去逛街,时间倒也好打发,但夜晚实在难熬。很多人抱怨三十天太过漫长,不止一个丧失耐心的少妇询问她们的离婚律师,为什么他们不能钻法律的空子,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所有的工作呢?但是现在,机智多谋的唐·阿戈斯托想到了一个办法。他雇用了一群危地马拉的流浪歌手来演奏马林巴琴。世界上没有哪种音乐能像马林巴琴曲一样让人们如此难以抗拒、蠢蠢欲动了。很快,露台上的人们就开始纷纷跳起舞来。当然,很显然二十五位美丽的女士不能都和那三名销售员跳舞,但是这里还有将军和上校,以及城里所有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呢。他们舞姿优雅,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一个月已经结束了。不止一位顾客在同唐·阿戈斯托告别时,坦承自己非常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唐·阿戈斯托总是容光焕发。他喜欢看人们享受生活。这支马林巴琴乐队给他带来的收益是其花销的两倍,同时,看这些女士们同殷勤的官员以及城里的年轻人们一起跳舞对他也有好处。唐·阿戈斯托还非常注重节俭,他总会在晚上十点关掉楼梯和走廊里的电灯。那些殷勤的官员和城里的年轻人英语水平提高很快。

一切都犹如婚礼上的钟声一般令人愉快,虽然这种说法已属陈词滥调,但用在这种情况下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直到有一天,科拉莉夫人对此终于忍无可忍了。毕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科拉莉夫人打扮一番之后,去见了她的朋友卡梅丽塔。听她简单说明来意之后,卡梅丽塔唤来一个女佣,派她赶紧去把拉戈尔达请过来,有要事商量。拉戈尔达是一个身材丰满、长着浓密小胡子的女人。接到消息后,她很快和她的朋友们会合了。一杯马拉加葡萄酒过后,仨人开始了重要的谈话。谈话的结果是她们给总统写了一封信,说想要同他见面。新任总统三十出头,身强力壮,几年前曾在一家美国公司当搬运工。他之所以能有今天,多亏了他与生俱来的好口才,再就是每当他阐明某种看法或强调某种观点时,都会恰到好处地动枪。当他的秘书把这封信交给他时,他笑了。

“这三个老娘们找我能有什么事?”

但是他心性善良也很平易近人。作为人民的一分子,他没有忘记自己是由人民选举出来保护他们的。更何况,早年他还在科拉莉夫人手下当过差。他告诉秘书,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召见她们。于是,三位女士便如约到达了宫殿,在人带领下走过了一段富丽堂皇的楼梯,来到了觐见室。引路的官员轻轻地敲了敲门。装着栅栏的窥视孔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一双警惕的眼睛。总统竭尽所能地想要避免重蹈前任总统的覆辙,因此不论来访者是谁,他总会有所防备,小心接待。直到官员报上了三位女士的姓名,门才半遮半掩地打开,三位女士侧着身子进到房间里。房间富丽堂皇,很多秘书穿着衬衫,坐在小桌旁忙着打字,每个人的腰上都别着一把左轮手枪。一两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躺靠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抽烟。总统在一旁站着,同样穿着衬衫,腰带上别着一把左轮手枪,两个大拇指正扣在马甲袖洞里。他身材魁梧,看上去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你们好啊,夫人们。你们是有什么事吗?”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兴高采烈地喊道。

“唐·曼纽尔先生,您看起来真的是棒极了,简直是一表人才。”拉戈尔达说道。

总统和她们握了握手,连秘书们也停下了手上繁重的工作,靠在椅背上,非常友善地向三位女士挥了挥手。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打招呼虽然像在开玩笑,却是真心实意的。在此,我需要申明一点(要是把话说得含蓄体面,别人可能会摸不着头脑;但是如果必须得说的话,那不妨就直截了当地讲),实际上,这三位夫人正是这个自由独立国家的首都中三大主要妓院的老鸨。拉戈尔达和卡梅丽塔是西班牙人,穿着黑衣服,头上包着黑丝巾,看起来非常体面,科拉莉则是法国人,戴着一顶丝绒帽。她们虽已过中年,但举止依然端庄得体。

总统请她们就座,给她们端来马德拉葡萄酒,递上了香烟,但被她们谢绝了。

“不用了,谢谢您,唐·曼纽尔先生,我们今天来是为了一件正事。”科拉莉说道。

“那么,我有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吗?”拉戈尔达和卡梅丽塔看了看科拉莉,科拉莉也看了看拉戈尔达和卡梅丽塔,然后她们点了点头。科拉莉意识到,她们是想让她当发言人。

“唐·曼纽尔先生,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努力工作,清清白白。整个美洲大陆上再也找不出像我们三家这么高级的会所了。而且这也是在为我们美丽的城市增光添彩。你看,光去年我就花了五百美元给主厅装上了平面玻璃镜子。我们一向按时纳税,本该受到尊重。但是现在,我们劳动成果却要被剥夺了。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们不偷不抢,认认真真工作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受到这样的对待。这可太不公平了。”

总统大吃一惊。

“但是,科拉莉,亲爱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是有人敢违法勒索你们吗?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疑惑地扫了秘书们一眼。他们想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尽管他们确实无辜,但看起来像心里有鬼。

“我们要投诉的是法律。我们眼看就要关门歇业了。”

“关门歇业?”

“只要还有这个新的离婚法,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这么漂亮的会所有什么用,还不如关门得了。”

科拉莉接下来的解释太过直白坦率,我还是再意译一番为好。她的意思是,她和她的朋友们为那些漂亮会所交了税也付了房租,可那些外国美女来了以后,会所已经人去楼空了。时髦的年轻人更喜欢在格兰德酒店度过夜晚,因为其他地方需要大掏腰包才能买来的乐子,在格兰德酒店只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行了。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呀。”总统说。

“我怪的不是他们,我怪的是那些女人。她们不能就这样抢走我们的饭碗。唐·曼纽尔先生,您是我们人民的一分子,不是那些贵族的一分子;如果您就任由这些骗子搞得我们做不成生意,人们会怎么想呢?我就问问您,这公平吗?这正当吗?”科拉莉喊道。

总统回答道:“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总不能把她们关在自己房间,让她们在里面待上三十天吧。这些外国人自己不知道检点,难道也是我的不是?”

“穷姑娘们当然是另当别论,她们总得谋生活。可那些女人们并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干这个,不,我永远也不会理解。”拉戈尔达说。

“这离婚法太糟糕太邪恶。”卡梅丽塔补充道。

总统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叉着腰。

“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废除这条为国家带来和平富足的法律吧?我是人民的一分子,是人们选出来的,我关心的是国家的繁荣。离婚是我国的支柱产业,除非我死了,不然这条法律不可能废除。”

卡梅丽塔说:“哦,圣母玛利亚。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我的两个女儿还在新奥良的修道院呢。哎,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有不顺,但我总安慰自己,想着我的女儿们能嫁个好人家,等我退休的时候,她们能接着干我这一行。您以为我把她们送进新奥尔良的修道院不花钱吗?”

“如果我的会所关门了,谁来供给我在哈佛大学读书的儿子呢,唐·曼纽尔先生?”拉戈尔达问道。

科拉莉说:“我嘛,倒不在乎。我会回法国。我亲爱的母亲八十七岁,也没多少日子了。如果我能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但是让我痛心的是,这太不公平了。唐·曼纽尔先生,您曾经在我那里度过了很多快乐的夜晚,但现在您竟然任由我们被人这样欺负,我感到非常伤心。您曾经在我家当过跑堂,第一次作为贵宾光临,就是您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这难道不是您亲口告诉我的吗?”

“这个我承认。我当时还请在场的所有人喝了香槟呢。”唐·曼纽尔耸着肩膀,在宽敞的大厅里走来走去,陷入了深思,还时不时地做个手势。他喊道:“我是人民的一分子,是人民选出来的。这些女人确实都是骗子。”他装腔作势地转向他的秘书们:“这是我执政生涯中的一个污点。放任那些一无所长的外国劳动力夺走我国诚实勤劳的人民的生计,这违背了我所有的原则。三位夫人来见我,寻求我的保护是非常正确的。我绝不会允许这样丑恶的事情继续下去。”

这段讲话直截了当而又振奋人心,但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知道,这什么也改变不了。科拉莉给鼻子补了补妆,拿出口袋里的小镜子看了看自己这个不同凡响的器官。

她说道:“当然我也了解人性,也能理解这些人都因为闲得慌才生事的。”

一个秘书提议:“我们可以建一个高尔夫球场,不过这样只能消磨他们白天的时间。”

“要是她们想要男人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带来呢?”拉戈尔达说道。

“哎!”总统大喊一声,然后突然站定,“我想到办法了。”

他可不是凭空获得了今天这样崇高的地位,他有的是远见卓识和聪明才智。总统瞬间变得神采奕奕。

“我们将修订这条法律,男性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来去自如,但是女性必须有其丈夫的陪同,或者有他们亲笔许可才准入境。”总统看到他的秘书们一脸惊愕,摆了摆手。他补充道,“不过,移民局将收到指示,要给‘丈夫’一个最宽泛的解释。”

科拉莉高呼道:“我的玛利亚啊!要是那些女人们带了男朋友来,自然别人没法纠缠她们了。这样一来,我们的顾客便会重新回到一向服务周到的老地方了。唐·曼纽尔先生,您可太了不起了,总有一天,人们会为您建一座雕像。”

最棘手的困境往往靠最简单的权宜之计就能解决。根据唐·曼纽尔先生的建议,法律经过了简单修订,而这个国家依旧自由独立,首都依旧宽阔明朗,依旧受着繁荣之神的眷顾。科拉莉得以继续她那造福人民同时又收益颇丰的行当,卡梅丽塔的两个女儿在新奥尔良的修道院完成了昂贵的学业,而拉戈尔达的儿子也顺利地从哈佛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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