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狮子的外衣（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13）
母亲
公寓里突然传来一阵争吵，有两三个人闻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是新来的房客，”一个妇女说，“搬运工刚把她的东西拿过去，不知为什么他们吵起来了。”
这是一幢两层供租用的公寓，位于马卡雷纳[106]的一个偏僻巷子里，是塞维利亚最简陋的居民区。楼房中间是一个院子，房子围绕院子而建。这里的房客都是工人和地位卑微的小职员，比如邮递员、警察、电车司机等。院子里还有很多随父母入住的孩子在玩耍。整个公寓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当然他们难免有争吵，吵后又和好，每天都是喋喋不休地聊着天南地北的事。安达卢西亚人[107]生性善良，只要有人需要，大家都会伸出援助之手。总的来说，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其中有一个房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居住了，今早才有一位女士过来看了，很快就决定租下来，并在一小时内就把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搬了过来。力所能及的东西，她都自己拿了过来，其他大件物品请了一个搬运工帮忙。这个伙计是加利西亚人[108]。在西班牙，多数搬运工都来自加利西亚。
争吵声越来越大，楼上的两位妇女生怕漏掉任何细节，俯身在阳台上仔细地听着。他们只听到新来的房客一直在高声辱骂，而那位搬运工时而慢慢地回应一句。两位女士一边听着，还时不时地用胳臂肘心照不宣地碰碰对方。
“你把钱给我就走。”那个搬运工重复着这句话。
“我已经给你了，你说好了要三瑞尔[109]。”
“我从来没这么说！你答应付给我四瑞尔。”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不到两个半便士。
“四瑞尔就搬这几件东西，你疯了吧。”
她用力往外推他。
“你把钱给我就走。”他重复说。
“我再给你一便士。”
“不行。”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人冲着搬运工大喊，一边诅咒一边在他面前晃着拳头。终于，他没耐心再吵下去了。
“好吧，再给我一便士，我就走。不想和你这种泼妇浪费时间。”
她把钱甩给搬运工，而这个搬运工把床垫丢给她。离开时，她骂了一句脏话。等她出来拿东西时，那两位在阳台上看热闹的妇女才看清了她的脸。
“天啊！这张脸真恐怖！她看起来像个杀人犯。”
这时，一个女孩从楼下走上来，她妈妈说，“罗萨莉娅，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吗？”
“我问那个加利西亚人她从哪儿搬到这儿的，他说是从特里亚纳[110]来的。她答应给四瑞尔，之后就赖账了。”
“他说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了吗？”
“他不知道。但是，在特里亚纳时人们称呼她拉卡奇拉。”
新房客走出来把忘在外面的包裹拿了进去。
她无意地看了一眼阳台上一直在看着她的女人们。虽然她一句话没说，可是罗萨莉娅却感到不寒而栗。
“真吓人。”
拉卡奇拉四十岁上下，面容憔悴，瘦骨嶙峋，一双手青筋暴露，手指如鹰爪一般。她的面颊已经明显地塌陷了，肤色蜡黄，布满皱纹。她的厚嘴唇毫无血色，张开嘴露出了一排牙齿，看起来犹如食肉动物的利齿一样锋利。她的一头黑发粗糙干枯，随意地打了个髻，耳旁有一缕头发已经垂落了下来，看起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散落到肩上。她深陷的双眼又黑又大，目光凶狠逼人，面部呈现出的表情十分狰狞。她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没有人敢靠近和她讲话。这里的其他房客愈发对这个新搬进来的邻居感到好奇。他们看得出她很穷，因为她的穿着破烂不堪。每天清晨六点外出，直到深夜才返回，可是邻居们却不清楚她靠什么赚钱糊口。所以，大家鼓动住在公寓里的警察去打探一下。
“只要她没有干扰到其他人，我就不会把她怎么样。”警察说。
在塞维利亚，丑闻总是不胫而走。几天后，住在楼上的石匠从特里亚纳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了拉卡奇拉的故事，很快就在公寓里传开了。一起谋杀案使她坐了七年牢，一个月前刚刚出狱。她原本住在特里亚纳，可是那里的孩子们得知她坐过牢，每次见到她便谩骂，朝她扔石头，后来她干脆和那些孩子对骂，并且大打出手。拉卡奇拉把那里搅得一团糟，最后房东下了逐客令。于是，拉卡奇拉破口大骂，诅咒房东和故意找麻烦把她赶出来的人。一天早晨，她突然从公寓消失了。
“她杀了谁？”罗萨莉娅问。
“据说是她的情人。”石匠回答。
“这下子她永远也不会再有情人了。”罗萨莉娅鄙夷地说。
“啊！老天保佑！”罗萨莉娅的母亲皮拉尔高声说，“千万可别杀了我们。我之前就说过吧，她看起来像个杀人犯！”
罗萨莉娅吓得浑身发抖，急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求保佑。正在这时，拉卡奇拉下班回来。房客们的议论戛然而止，大家惊恐万分。看着这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女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仿佛吓得缩成一团。人群中异样的变化也使拉卡奇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用怀疑的目光迅速扫视了人群。为了打破尴尬，那位警察向她问了声“晚上好”。
“晚上好。”她回答，阴沉着脸，很快走过去，回到房间，紧紧地把门关上。
关门声很响，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神邪恶、严肃，令人感到压抑，不寒而栗，仿佛中了魔咒一般。
“她真像个魔鬼。”罗萨莉娅说。
“曼纽尔，真庆幸你在这保护我们。”罗萨莉娅的妈妈对那位警察说。
实际上，拉卡奇拉也无意和大家发生冲突。她做着自己的事，不卑不亢，从不和其他人多说一句话。就算有人友好地问候她，也是匆匆应对，不多做停留。她有一种预感，邻居们已经听说了她的事，知道她杀过人，还有一段漫长的、不光彩的牢狱经历。想到这些，她脸上的皱纹扭结在一起，深深凹陷的双眼更加没有了人性的温暖。渐渐地，人们习惯了，不再为她而焦虑和担忧。有时她从院子里经过，大家坐在那里照常聊天，就连喜欢饶舌的皮拉尔对这个骨瘦如柴、一声不吭的人都失去了兴趣。
“人们都说监狱能把人搞疯，我想她肯定就是被摧残疯了。”
然而，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拉卡奇拉又重新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顿时谣言四起，议论纷纷。在塞维利亚，一般的院落入口处都会建一个铁栅门，拉卡奇拉所住的公寓大门也有这样一个铁栅门。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铁门前，要找安东尼亚·桑切斯。当时，皮拉尔正在院子里缝补一条裙子，她抬头看看女儿，耸耸肩。
“这里没有这么一个人。”她说。
“不会吧，她就是住在这里呀。”年轻人回答。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大家也叫她拉卡奇拉。”
“哦！”罗萨莉娅把门打开，指着拉卡奇拉的房门，“就是那一间。”
“谢谢！”
年轻人冲着她笑了一下。罗萨莉娅很好看，眼睛明亮、诱人，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朵康乃馨，虽然穿着衬衣，可是乳头的形状清晰可见。
“哪个妈妈这么幸运，有这样漂亮的女儿。”他说了句人们常用来夸赞女孩的恭维话。
“愿上帝与你同在！”皮拉尔说。
他走过去敲门，两个女人好奇地看着。
“他能是谁呢？”皮拉尔问，“从来没见到过有人来找拉卡奇拉。”
刚刚走进来的年轻人敲门，无人应答，之后他又敲了一次。这时，她们听到了拉卡奇拉沙哑的声音，高喊着问门外的人是谁。
“妈妈[111]！”年轻人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