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狮子的外衣（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6）

脱身

男士如何能摆脱一心要嫁给自己的女人，依我看最佳做法就是迅速抽身离去。实际上，有时候按我说的做，也不一定能摆脱困境。我有个朋友，他发现自己面临着这种尴尬的局面，于是在码头买了张船票，立刻启程离开了（他意识到危险迫近，觉得有必要立刻出发，随身只带了一把牙刷）。之后的一年里，他周游了世界各地。一年后，自觉危险已解除（他的理由是：女人感情多变，一年的时间早已烟消云散）。返回到出发的那个码头时，船刚刚到岸，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他企图逃离的女士，她正兴高采烈地朝着他挥手。我还认识一个面临同样困境的男人，他也绞尽脑汁摆脱困境，这位先生的名字是罗杰·查林。罗杰和露丝·巴洛坠入爱河的时候已过了韶华之年，岁月教会了他如何小心谨慎地对待爱情。可是，露丝·巴洛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或许我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品质？），能使男人失去防范。罗杰思维符合常理，人又精明，善于驾驭人情世故，可是正是由于巴洛夫人的独特能力，罗杰的这些优势无法派上用场，只能束手就擒。具体说，她的这种天赋就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巴洛夫人之前的两个丈夫都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她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又黑又清澈，水汪汪的，仿佛泪珠随时都会流下来一样，让人感到这个世界她一个人已经承受不来，任何人见到这样的美女遭遇不幸，都无法袖手旁观。如果你也和罗杰·查林一样是一个有钱、有体魄的男士，一定会在心里默想：就算赌上未来的生活，也要帮助这个无助的美人。如果能使她的眼中不再有悲伤，那该多好！从罗杰那里我陆续了解到，每个人都没有善待露丝·巴洛，显然她就是那种诸事不顺的可怜之人。嫁给一个丈夫会暴力殴打她；雇佣一个经纪人对她欺蒙拐骗；聘用了一个厨师却又酗酒成性。总算找到一个温柔体贴之人[60]，注定会命丧黄泉。罗杰告诉我，他终于说服了她，同意嫁给他了。我衷心祝福他快乐幸福。

“真希望你们俩能成为好朋友，”他说，“你知不知道，她有点怕你，觉得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说心里话，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也是喜欢她的，是吗？”

“非常喜欢。”

“可怜的露丝，她很倒霉，我非常同情她。”

“是的。”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她愚蠢，而且又诡计多端。依我看，她才是冷酷无情。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起打桥牌，我们俩搭档。有两次当我拿出最好的牌时，她都出了王牌把我灭掉，而我却还要装得温柔之至，像天使一样。所以，必须坦白，那天要是有一个人泪如泉涌的话，这个人肯定是我，而不会是她。结果，最终她还是输给我很多钱，并明确表示事后会打给我一张支票。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她的支票。所以，我只能这样想，下次我们见面时，应该是我装得楚楚可怜才合乎情理。

罗杰开始把她介绍给朋友们认识。他出手大方，珠宝首饰尽由她挑；他陪着她去这里到那里，走遍各地。最终，他们公布不久即将举行婚礼，罗杰非常高兴。他做了一件好事，帮助了一位无助的美人，而与此同时自己又乐在其中。这种情形并不常见，难怪他如此得意，高兴万分。

可是，突然间他就完全失去了对露丝的爱。这可把我搞糊涂了，罗杰不可能已经厌倦了和她交流，因为她从来都不说话；或许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已经不能扣动他的心弦。睁开双眼看清一切之后，他还是那个精明、饱经世故的家伙。他清楚地意识到露丝·巴洛决意要嫁给他，可是他自己曾经庄重地发过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娶露丝·巴洛。所以，他左右为难。尽管他理智，又有见识，可是他心知肚明，如今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他主动提出让她放手，她肯定会（以她那迷人的方式）把感情造成的创伤无限地夸张、放大。再者说，抛弃女人总不是男人值得骄傲的事，人们会认为他行为不检点。

此时的罗杰不露衷曲，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都没有一点破绽，谁也察觉不出他对露丝·巴洛的感情已有改变。他对她依旧是有求必应。他们一同外出就餐；他们携手去剧场；他送的鲜花如约而至。他是那么体贴周到，魅力无限。由于罗杰的住处很小，而露丝的房子是带着许多家具的出租房，所以他们商量找到合适的房子后马上结婚。由此，他们开始一起寻找合意的住处。代理人发来无数的订单，罗杰都带着露丝一一查看。可是，选一个合心意的房子太难了。之后，罗杰就向更多的代理人提出申请，看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逐一筛选，不错过每一个细节，从地下室的酒窖到顶层的阁楼。有的太大，有的太小；有的离市中心区太远，有的却又太近；有的价格太高，而有的后续需要修缮的地方太多；有的太憋闷，可还有的风又太大；有的太暗，而有的却又太空旷。无论什么样的房子，罗杰都能挑出毛病，不符合他们的选择标准。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是很难取悦的人，也不能让他亲爱的露丝住在一个不完美的地方，理想的房子是需要时间去寻觅的。找房子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现在露丝开始不耐烦了。罗杰恳求她要有耐心，心中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理想的房子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只要再有那么一点点耐心就会成功。就这样，他们看了几百个房子，爬了几千阶楼梯，仔细检查了无数的厨房。露丝精疲力竭，不止一次大怒。

“如果你不尽快找到房子，”她说，“我会重新考虑我的决定。像你这样找下去，我们几年内都无法结婚。”

“别这样说，”他回答，“求求你，要有耐心。我刚刚联络了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经纪人，他们提供了房屋列表，上面至少有六十多个房子。”

这样，又继续看房的旅程。他们看了很多很多，两年来一直在看房子。露丝开始闭口不言了，心里充满鄙视，她那令人怜惜、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愠怒的神情。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尽管耐心的巴洛夫人如天使一样神圣，可她已经忍无可忍，最终爆发了。

“你想娶我还是打算放弃？”她质问罗杰。

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如此冷酷。但是，这并不会影响罗杰，他温柔地回答：

“我当然要娶你，我们找到房子就立刻结婚。顺便说一下，我听说有些新房子，可能适合我们。”

“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想去看了。”

“亲爱的，你看起来很疲惫。”

露丝·巴洛卧床休息，她不想见罗杰；而他不辞辛苦地来她的住处拜访、问候、送花，一如既往地献殷勤，讨好她。每天都给她写信，告诉她又有一个新房子需要他们一起去看看。一个星期过后，他收到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罗杰：

我认为你根本不爱我。我已经有了人生伴侣，他愿意照顾我。我今天就结婚了。

露丝

罗杰通过特别信使送去这样一封回信：

露丝：

得知你结婚的消息，我心都碎了，这个打击使我一蹶不振。但是我很清楚，你能幸福也是我最大的快乐。随信寄去七个订单，是今天早晨刚刚收到的。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你中意的房子。

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