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狮子的外衣（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16）

露易丝为什么露易丝每次见到我都心神不定？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不喜欢我，而且不失时机地以那种温婉的方式背后说我坏话。她过于细腻、敏感，从来都不会直抒胸臆。微微地叹口气，或者玉手轻轻一挥，就会表达出她的某种心思。她就是这样一位女士，对别人总是冷嘲热讽。不得不承认，我们交情不浅。认识她已有二十五年了，可是我觉得老相识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在她眼里，我是个粗鲁、残酷、不雅、愤世嫉俗的家伙。按常理，她早该和我断交，然而她并没有，这令我更加迷惑。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而且总是让我不得消停，经常邀请我共进午餐，或者一同吃晚饭，一年也总有一两次邀我去她乡下的住处过周末。后来，我终于发现她为什么这样做了。实际上，她心里也很不舒服，怀疑我不信任她。如果这是她不喜欢我的原因，那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没有和我断交。只有我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滑稽的人，这未免使她蒙受侮辱，无法安心，直到我承认自己错了、她是对的为止。或许，她隐约感到我看穿了面具下她的真相；再或许，只有我坚持认为早晚有一天会摘掉她的面具。事实上，我也不敢确定她真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我在想是不是在欺骗世界上其他人的时候，她也骗过了自己；或许在她的心底里这也是一种幽默。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也是她吸引我的理由，因为一对骗子一般会成为一丘之貉，彼此都很清楚我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露易丝结婚之前，我就认识她了。那时的她非常纤弱，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父母对她是百般溺爱，我想主要由于她得过一种病，记得这种病叫猩红热[137]，导致心脏非常脆弱，一定要精心呵护。所以，当汤姆·梅特兰求婚时，她父母非常焦虑，因为他们知道女儿太娇嫩，没有能力应对婚姻中的辛劳。可是，他们的家境并不是很好，汤姆·梅特兰却很有钱，而且他承诺为露易丝做任何事情都在所不辞。最终，他们把她托付给了他，让他承担照顾女儿的责任。汤姆·梅特兰高大、健壮，十分英俊，有运动健将的魅力，非常宠爱露易丝。因为她的心脏不好，他很清楚她不会陪伴他到终老，所以竭尽全力让她在世间的这几年过得幸福。他舍弃了好多擅长的运动，其实并不是她希望他放弃；相反，她鼓励他去打高尔夫，去打猎。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他提出要离开去运动，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时，她的心脏病都一定会发作。他们意见不和时，她会立刻让步，因为她是最温顺的妻子。可是，她的心脏承受不了，于是她便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在房间里躺一个星期。所以，他不会这么残忍，让她受这种折磨。关于什么事需要让步这样的小事，他们也会有争执，可是最后都是她千辛万苦地去说服他按照她的想法做。有一次，她坚持要进行一次八英里的远足。我和汤姆·梅特兰说，不用担心，她绝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实际上很强壮。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不是的，她特别虚弱。已经看过世界上所有的专家，都说她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可是她就有不服输的精神。”

汤姆告诉她，我称赞她的坚毅和耐力。

“明天就会为此付出代价，”她忧郁地说，“又得闯一次鬼门关。”

“我有时倒觉得，你的身体足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低声说。

我一直观察着，如果一个舞会热闹，她能一直跳到凌晨五点；可是一旦舞会乏味无趣，汤姆就得早早带她回家。她不喜欢听我说话，虽然她也善意地对我微笑，可是那大大的蓝眼睛看着我时，却从来没感到她很愉悦。

“为了迎合你，总不能让我立刻倒下死掉吧！”她回答。

露易丝的丈夫在她之前离开了人世。有一天，他们一起去航行，为了保暖露易丝把船上所有毯子都披上了。结果她丈夫得了感冒，不幸医治无效，留下了巨额遗产和一个女儿。露易丝悲痛欲绝，还好她最后终于挺过了这次打击，但是朋友们都认为她很快也会随汤姆·梅特兰而去。事实上，大家已经开始同情她的女儿爱丽丝了，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要成为孤儿。朋友们加倍关爱露易丝，不让她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做到的都义不容辞，以免她烦心。大家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只要她做任何劳累和不方便的事情，心脏病就会发作，然后她就得在鬼门关走一遭。她说没有了男人的照顾，她不知所措，身体这么虚弱，如何能把女儿爱丽丝抚养成人。朋友们都问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丈夫结婚呢？依她的心思是绝对不会考虑的，当然她很清楚亲爱的汤姆肯定是希望她再婚，也许这对爱丽丝也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又有谁愿意接纳她这样一个病秧子呢？说来奇怪，不止一位青年男子自告奋勇，愿意承担照顾她的责任。汤姆去世后一年，她终于同意乔治·霍布豪斯和她一起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乔治是一位善良、正直的人，家境也不错。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一样心里充满无限的感激，感谢有机会去照顾这位虚弱的女人。

“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她说。

乔治是军人，而且是一位非常有抱负的军人，可是他决定退役。露易丝的健康状况需要冬天到蒙特卡洛躲避寒冷，但夏天怕热，就必须到法国多维尔避暑。要放弃自己追求的职业，他也曾犹豫过。起初，露易丝是坚决不同意的，但是后来她让步了，因为她一向愿意让步。这样，他希望尽最大可能让妻子在人生最后的几年过得幸福。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说，“我也不想带来太多麻烦。”

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尽管心脏极其虚弱，可是露易丝还是坚持着盛装出席喧闹的聚会，经常去赌博、跳舞，甚至和高挑、苗条的年轻男子打情骂俏。但是，乔治·霍布豪斯可没有露易丝第一个丈夫那样的耐心。作为露易丝的第二任丈夫，他整天陪伴妻子，时常需要喝点烈性酒来振作精神。久而久之，他渐渐养成了饮酒的习惯，当然露易丝是非常不喜欢了。庆幸的是（对于她来说），战争爆发了，乔治重新应征回到了部队，三个月后阵亡。这对露易丝又是一次打击。但是她觉得在这种危难时刻，不能只顾个人悲伤。一旦她心脏病发作，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为了排遣注意力，她把自己在蒙特卡洛的别墅改造成了一所军官康复医院。周围的朋友们得知后都再三提醒，她很难承受这些辛劳。

“当然，这种辛苦会要了我的命。”她说，“我也知道，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必须尽一份力。”

这件事并没有要她的命。相反，她度过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法国，当时没有其他康复医院比她的更受欢迎了。有一次，我和她在巴黎偶遇。当时她在丽兹酒店和一位又高又帅的法国年轻人一起吃午餐。她说来巴黎处理医院的一些事务，并告诉我军官们对她很好。他们知道她身体虚弱，所以什么都不用她做，照顾得很周全，仿佛都是她的丈夫一样。她叹了口气。

“可怜的乔治，谁能想到我的心脏这样还比他寿命长？”

“不只乔治，还有可怜的汤姆！”我说。

我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不喜欢我这样说。只见她忧郁地朝我笑了一下，美丽的眼中噙满泪水。

“你和我说话时，总感觉你很妒忌我能活这么多年。”

“顺便问一下，你的心脏好多了，是吧？”

“不可能好了。今天早晨刚见过一个医生，他说我得做最坏的打算。”

“哦，是这样啊！这种最坏的打算你已经准备二十年了，不是吗？”

战争结束后，露易丝定居在伦敦。她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非常瘦弱，大大的眼睛，面色苍白，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爱丽丝前些年一直上学，现在长大成人了，过来和她一起住。

“她会照顾我。”露易丝说，“当然，让她和我这么个病人一起生活，压力很大。不过，好在时间不会太长，我想她不会介意的。”

爱丽丝是个好孩子，她成长的过程始终都伴随着这种意识：妈妈的身体随时有危险。所以作为一个孩子，她从不敢大吵大闹，她知道绝对不能让妈妈生气。露易丝告诉女儿不愿意看到她为一个拖累人的母亲牺牲自己，可是女儿就是不听。这根本就不是付出和牺牲，能为可怜的妈妈尽一份孝心，她感到幸福。她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听任女儿为她付出。

“孩子发现自己能够照顾妈妈，所以她也很开心。”她说。

“你是否觉得她应该多出去走走？”我问。

“我也常常这样和她讲，可任凭我怎么说，她都不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真是不想任何人因为我这么辛劳。”

然而，当我见到爱丽丝并告诫她时，她说：“可怜的妈妈，她鼓励我去见朋友，去参加晚会，可是无论我去哪里，每一次她都会心脏病发作。所以我宁愿待在家里。”

眼下，爱丽丝坠入了爱河。对方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朋友，非常优秀的小伙子，向她求婚，她也同意了。我非常欣赏这个孩子，也很欣慰最终她有机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从不怀疑，这个愿望可能成为现实。但是，有一天，那位年轻人伤心欲绝地来找我，告诉我说他的婚礼被无限期地推迟了，因为爱丽丝觉得她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实际上，这事倒是与我无关，可是我也想借此机会见见露易丝。她一直喜欢在喝茶的时间招待朋友，如今年龄大了，她的社交圈子里有很多画家和作家。

“我听说爱丽丝不会结婚了。”和她见面后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说。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也许她不会像我希望的那么早结婚。我恳求她千万不要考虑我，可是她不想留下我一个人。”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太残酷了吗？”

“当然很残酷。可是也就几个月而已，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任何人为我做出牺牲。”

“亲爱的露易丝，你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我倒是觉得你完全有理由可以再来两个。”

“你不认为这么说很滑稽吗？”在她看来，她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已经是非常冒犯了。

“我觉得你自己都不会奇怪吧？做你喜欢的事情时，你总是非常强壮；你虚弱的心脏只有在遇到不愿意做的事情时才虚弱无力。”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看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身体有什么问题，是吗？”

我坚定地直视着她。

“从来都不相信。二十五年了，你一直用着这个虚张声势的借口，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最歹毒的女人。两个可怜的男人已经为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今你又想毁掉女儿的生活。”

如果露易丝心脏病当时立马发作，我绝对没什么好惊奇的。我等着她勃然大怒，可是她朝我温柔一笑。

“可怜的朋友，这几日你就会为你的话感到无比抱歉。”

“你是不是下定决心不让爱丽丝嫁给这个男孩？”

“我求她嫁给他。虽然我知道这会置我于死地，可我无所谓。没人在意我，我就是大家的负担。”

“你告诉过她这将要你的命了吗？”

“她逼我说的。”

“好像所有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都是别人逼迫你做的。”

“如果她愿意，明天就可以和她心爱的男孩结婚。如果这可以要我的命的话，我就送上一条命。”

“好的，让我们冒一次险，好吗？”

“你对我一点都不同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