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暗杀1905第三部》(5)
困兽之斗
天口赌台
在跳下东昌路码头之前,睚和眦虽然走之字线躲避子弹,但无奈十余个华捕同时开枪,子弹密如雨点,眦还是被子弹击中了左侧大腿。横渡黄浦江,驶抵十六铺码头,睚搀扶着眦上岸,抢了停在岸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睚驾着马车,从小东门进入上海城内,几个转折,直奔县衙。
在马车上,眦对左腿上的枪伤进行了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子弹还留在肉里。
到了县衙门前,两人丢弃了马车,相互搀扶着走了一段路,拐入了一条名叫昼锦路的小街。
在一幢三层小楼房的门前,睚和眦停下了脚步。
门前站着两个赤膊汉子,见睚和眦到来,一个和颜悦色地说:“两位爷来得早啊。‘前和’刚开,里面请!”另一个右手一抬,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两个赤膊汉子看到了眦的左腿上有血迹,但丝毫不以为意。
睚和眦看了看左右,确认没人跟来,便相互搀扶着,走进了这幢三层小楼房。
胡客潜伏了数个时辰,终于等到睚和眦落了脚。
郑让卿和马德宽在金丝娘庙内对峙,胡客没有现身;睚和眦去而复返夺了暗青色短剑,他依然没有现身;黄金荣围住三清殿找水老虫兴师问罪,他还是没有现身。当睚和眦挟持黄金荣走出金丝娘庙,向东昌路码头走去的时候,绕远路赶往码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杜月生,另一个则是胡客。
胡客抢在睚和眦的前面赶到了东昌路码头,上了一艘渡船,先一步向对岸驶去。他知道睚和眦一定会渡江,而渡江之时,睚和眦必定会注意身后追来的船只,却绝不会料想到竟有跟踪之人先他们一步等候在前方。
睚和眦到了十六铺码头后,见后方追来的船只才到江心,于是放心地抢了一辆马车,驶入了上海城。
胡客一直都在跟踪两人,始终没有跟丢。
从绍兴府到上海,胡客一直没有在睚和眦的面前露面。他希望通过偷偷跟踪两人,最终找到潜藏于暗处的胡启立。在这一过程中,睚和眦始终没有停下来,直到现在,两人终于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落了脚。
睚和眦招惹了叱咤上海的青帮大佬黄金荣,却没有逃离上海,反而进入了上海城内,钻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小楼房,除了暗中会见胡启立外,胡客实在想不出两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胡客已经跟踪了太长时间,现在是时候摊牌了。
在睚和眦钻进小楼房后,胡客刻意等了一阵,看睚和眦会不会出来。
两人始终没有现身,胡客就此笃定了心头的猜想,于是现身于昼锦路,走到了小楼房前。
守在门前的两个赤膊汉子,一个撩起灰色帘布,一个微笑着说道:“这位爷来得早。‘前和’已开,里面请!”
胡客见帘布上绣着六个红点,守门的汉子又提到了“前和”,便知道这幢小楼房是赌台。彼时上海的赌台分日场和夜场,日场叫“前和”,是小赌客们玩的,夜场叫“夜局”,专供有钱的大赌客赌钱。胡客见门楣上贴着“天口”二字,均用红纸剪成,心想这“天口赌台”确实够胆,不仅开设在县衙的旁边,而且大白天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前和”,若非有强硬的后台撑腰,就是花大价钱打点好了官府。
这些胡客都管不着,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胡启立。
从撩起的帘布下走过,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再走完一条两丈长的圆顶通道,一扇红色的铁门出现在胡客的面前。
寻常的赌台都是人多嘴杂,吵闹不堪,即便从外面的街上路过也能听见,然而站在这扇铁门前,胡客离天口赌台近在咫尺,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胡客的身后轰然一响,一扇铁门从圆顶上落下,截断了他身后的退路。
莫非胡启立知道他要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如果真是这样,那赌台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就说得通了。
退路已断,胡客没有选择了,即便前方等待他的是十面埋伏的死局,他也必须走进去。
右手推出,红色铁门在吱呀声中滑向两边。
一个充斥着红色的世界,出现在胡客的眼前。
天口赌台有窗户有阳台,从外面看是三层楼房,可内部却没有分层,而是一个巨大的完整的空间,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就是胡客进来的地方。高处有四方对开的十六扇窗户,全部用红布遮住,巨大的吊顶花灯亮着,同样裹了红布,以至于整个赌台内的光线一片通红,仿若一个血色的世界。
在胡客的身前,没有任何赌具,赌台内部完全清空出来。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一幅巨大的挂画,直垂落地,画上绘着“溪流桃下过”的景致。这一幕和胡客在东京湾码头遭遇薛娘子等北帮暗扎子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毫无疑问,两幅挂画暗喻的正是暗扎子的始祖刘桃枝。在胡客正前方的地面上,十六个烛台星火点点,均匀排布,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之中,摆放着三张供桌,桌上点着长明灯,分别供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前均置有一方灵牌,灵牌前各有一口香炉。中间供桌上的香炉内空无一物,左右两张供桌上的香炉内没有插香,而是各插了一柄手枪,奇怪的是,其中一柄手枪是完好的,另一柄手枪却断成了两截。三张供桌的前方,分别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下置有两尺高的木架,以免棺材与地气相接。两个守灵人手握招魂幡,一动不动地站在三口棺材之间。棺材的正前方,一口火盆正在燃烧,一个白发老妇跪坐于旁,左手拿着一叠冥纸,右手正分出一张,慢慢地丢入火盆。
想是听到了吱呀的门响,那老妇缓缓地扭过头来,满脸的皱纹被红光一照,仿佛抹上了一层血色。她盯着胡客,火苗在她的双目中跳动,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七百六十四天,终究还是让我找到了。”老妇将所有的冥纸一起丢入火盆,右手拾起地上的拐杖,左手扶住棺材,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拄拐走到棺材之间,望着左侧供桌上的照片,背对着胡客,用对后辈说话的口吻,慢声说道:“我劝说过你多少次,你身为南帮的领头人,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可你回了我的话,说这是朝廷接通的赏金榜,你对下属不放心,必须亲力亲为,我拗不过你,只好同意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阵,又望着右侧供桌上的照片,说道:“你年纪轻轻便统率南帮,我担心你像你爹那样出事,所以一有了活,总让下属去做,从不让你出面。你爹说我年老昏聩,你也说同样的话,恨我把你当稚童般保着护着,竟瞒了我偷偷跑去了绍兴。”
老妇叹了声气,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都六十九了,何尝不希望自己昏聩啊,可偏生又清醒得很。若是昏聩,就犯不着操心这些事了。”她抬起双眼,看着数丈开外的胡客。“你来了,很好,”她说,“不枉我苦了心思寻你。”
胡客从推开门进入天口赌台开始,便一直在观察四周。他发现左右两侧墙上的挂画有轻微的摆动。室内关门闭窗,没有空气流通,必定是挂画后埋伏的有人。他料想天口赌台内杀局暗伏,这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不过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胡启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妇,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老妇问道:“你可认得我身后这些照片上的人?”
胡客的目光越过老妇,落在供奉的三张黑白照片上。
虽然隔了好几丈远,但胡客的眼力极好,加之照片又宽又大,因此看得还算清楚。
三张供桌上的照片都是黑白头像,中间那张便是眼前的这个老妇,灵牌上写着“吴梁氏有慈之莲位”,看来这老妇的名字叫梁有慈。左右两张照片均为男性,其中左侧那张是个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灵牌上写着“故男吴驰国之莲位”,右侧那张则是一个五官略显稚嫩的少年,灵牌上写着“亡孙吴麒峥之莲位”。这个叫吴麒峥的少年,胡客认得,是在绍兴城外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带领二十多个南帮暗扎子围杀他的年轻人。胡客一开始不认得左侧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但联想到那老妇梁有慈方才所说的话,再加上香炉里插着的手枪断成了两截,心念一转,顿时猜到了是谁。
两年前的东京湾码头,因为薛娘子的误导,胡客阴差阳错地刺杀了一位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当时他用问天将那领头的手枪劈成了两截。梁有慈提到了“朝廷接通的赏金榜”和“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正好与此事挂上钩。“匪首”指的应该就是孙文,当时孙文将抵东京,慈禧密令张太监收买全神会的浪人行刺,同时清廷秘密接通赏金榜,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时揭榜,奔赴东京实施行刺。胡客答应了杜心五,要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但他却在薛娘子的误导下,将南帮暗扎子当成了御捕门捕者,深夜里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眼前这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两年前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
想明白了这些,胡客便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本以为胡启立藏在这里,哪知竟是南帮暗扎子设下的复仇之局。这样一来,天台赌台敢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的旁边,便也说得通了。南北帮暗扎子均设立了赏金榜,有财力接通赏金榜的,大都是官场上有权有势的人,因此暗扎子和官府之间并非敌对关系,甚至朝廷偶尔还会派人秘密接通赏金榜,比如两年前刺杀孙文的行动。在和朝廷、官府的关系上,暗扎子和刺客道截然相反。正因为与官府有利益关系,南帮暗扎子才敢将赌台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旁边。
但胡客对于南帮暗扎子在此设局复仇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在绍兴府时,睚、眦等死士便曾收买南帮暗扎子来对付他。
唯一让胡客略感惊讶的是,他和南帮暗扎子本无仇怨,这么多年里和南帮暗扎子的交锋也仅有两次,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也仅有两人,想不到这两人的地位均非同小可,而且从供奉的灵牌来看,这两人是父子关系,其中一个是梁有慈的儿子,另一个是梁有慈的孙子,均为至亲。胡客一直没把这两次交锋当回事,毕竟这几年里他经历的生死争斗实在太多,与在紫禁城里、云岫村中的拼杀比起来,这两次交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反而成为了人生路上的某个关键点。现在这两笔账叠加在一起,同时算到了胡客的头上。
“开棺!”梁有慈一声令下,站在棺材之间手持招魂幡的两个守灵人,分别推开了左侧和右侧棺材的棺盖,留下了中间那口棺材没有动。
棺盖打开后,棺内的景象立刻一览无余。
左侧棺材内,死了两年的吴驰国,早就没有了肉身,已是灰白色的骸骨一具;右侧棺材内,吴麒峥肉身虽在,但逐渐开始腐烂,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两人死去已久,但因凶手没有找到,大仇未报,梁有慈竟一直将两人的尸体停放,尤其是吴驰国,死了两年,已成白骨,竟仍未下葬。
俯下身去,梁有慈伸出了手,轻柔地抚摸吴驰国的头骨,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同样轻抚了吴麒峥已经腐烂的尸身,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丝神态都透露出无尽的爱怜。“仇人已经找到,你们现在可以放心去了。我一直不将你们入土为安,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能让你们亲眼看到凶手伏诛。”她老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轻声说道,“只待此间的事一了,我便下去寻你们。”
中间那口没有打开的棺材,是梁有慈为自己准备的,连遗照和灵牌都已经供好,显然她已抱了必死之心。梁有慈早年从亡夫处接掌南帮,直到数年前才将南帮的事务交给儿子吴驰国打理,自己退居幕后准备享受天伦之乐。哪知老来丧子亡孙,两年之间,她竟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非儿孙大仇未报,悲痛欲绝的她,恐怕早就撒手西去。如今苦寻两年,终于寻得仇人,只等大仇一报,她在世间无所留恋,那时便要赴阴曹地府,与儿孙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