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然而破绽从来都不能作为证据,陆潇如往常一般过着日子,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年少稚嫩的新官。
陆潇算着日子,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报平安,寄予宁淮。另一封除却报平安,隐晦地提了自己前几日的疑虑,寄予齐见思。
不过数日,小叶子怀里揣着信笺递给他,陆潇伸手接过,问道:“只有一封回信?”
小叶子乖巧点头,陆潇摊开信笺,一手稚嫩清浅的小楷,正是出于疏于练字的宁淮之手。信中内容中规中矩,无非是宁小公子抱怨京中无趣,没了他作伴,爹爹更是寻了由头将他拘在家里念书,好不伤心。
陆潇手中握着笔杆发愣,不紧不慢地下笔回信,又抽出一张花笺。此次他亲自去了驿站,身边仅带了三两侍卫,将回信递与信客,只字未提另一封信,含笑道:“麻烦阁下再跑一趟了。”
甫一回府,便招来小叶子询问:“赵侍卫可已离府?”
昨日他在那花笺上不过三言两语写下近况,封入蜡丸,接着唤了一憨厚侍卫,命他在明日自己出府时自侧门离开,务必送至长安齐府,由齐公子亲自收下方可回来。
内里暗潮涌动,平日还要装作无事发生,陆潇知晓侍卫已出城,终是松了口气。
骤然闲了下来,陆潇方得了喘息的片刻,轻叩陆雪痕房门。他特地为陆雪痕选了个离正厅最远的卧房,好叫他能安心休息。
好赖云州也算是陆潇半个故乡,一睁眼就看见的地方。在云州府安顿下已有一月,他竟也只与陆雪痕在城里逛了两三回,今日得了空闲,不可避免地念起了过往。陆潇替他合上被风卷起的书页,感叹道:“一别十年,哥,我们去扶风山瞧瞧罢。”
扶风山,于云州城外二里,正是陆潇二人当年所居之地。至于那邻近小镇,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是叫落云还是落雨。
陆雪痕面容微微一凝,旋即点了点头。
山间云雾缭绕,霞光栖于山脚。十年从容而过,故地重游之际,难得人面未变,桃花颤颤地打了个骨朵儿,迫不及待地等待盛放。
木屋仍是那个木屋,历经十载风吹雨打,未曾落一星半点痕迹于檐上。屋内陈设如旧,惟有厚厚一层积灰明晃晃地告知来人,此处已经人迹罕至多年。
陆潇那时还小,陆雪痕为了方便看顾着这个小娃娃,亲自劈了木头,做了个简易小床挨在他旁边。陆潇常常睡着睡着就爬到了哥哥的榻上,小小一团也不占地儿,陆雪痕半无奈半妥协地任他黏着自己。
如今陆潇再看到那木板床,恐怕得将一双长腿屈起来方能勉勉强强斜靠上去。
屋后一块闲田,许多年前也曾绿意盎然,如今空留破碎土壤,与两侧青山格格不入。
天色渐沉,陆潇情绪渐缓,与陆雪痕一同登上马车,赶在天黑前回城。两人正在厢内闲聊,忽闻车夫一声惊叫,小叶子掀了半边帘子露出一张惊惧的小脸:“公子,地上、地上好像有个死人!”
陆潇眼皮一跳,小叶子还未来及将脚凳拿出来,陆潇就已经纵身跳下了马车。
左侧侍卫冲上去将那人翻了个身,露出张在场诸人都见过的脸。陆潇眸色一沉,一侍卫迅速查探这人鼻息,颤声道:“大人,有宝还有气!还没死!”
此人正是陆潇派出送信的侍卫赵有宝,陆潇上前探入赵有宝衣襟,摸出一枚蜡丸,不动神色地收回衣袖里。
陆雪痕不知何时也从车上下来了,垂眼道:“潇儿,这是府里的人?”
陆潇:“是府里一侍卫,我昨日命他送封信去长安,不知被何人拦在了此处。”
陆雪痕身着白衫,丝毫不在意泥地脏乱,就地俯身探了探赵有宝的脉象:“确实尚有气息,此刻不过是睡过去了。”
两名侍卫将半死不活的赵有宝抬回了府衙,陆潇让小叶子守在书房外头,指间捏着那粒蜡丸。小小一张花笺仍在其中,蜡丸亦是完好无损。实际上他在这封信中仅仅三言两语报了平安,只字未提云州府衙,派赵有宝单枪匹马送信不过是投石问路。
他也的确得到了结果,出师不利。
清脆的童声隔着雕花木门响起:“公子,大公子来寻你了。”
陆潇收起蜡丸,起身替陆雪痕开了门。陆雪痕眉眼似有忧虑:“潇儿,我方才从那侍卫的房间过来。”
陆潇惊诧抬眼,一副受气的模样:“哥哥真是菩萨心肠,竟如此关心一个都没说过几句话的人。”
“潇儿,我是想说,那侍卫仍在沉睡,”陆雪痕定定地望着他,“脉象与腊月初三那日的你,如出一辙。”
陆雪痕在他积虑重重的心间投下一块巨石,一时间令他思绪错综复杂,久久难平。信笺送不出去也罢,此事又与在长安结下的梁子重合了。然这两者间并无联系,陆潇心中毫无头绪,无数念头结成蛛网,杂乱地覆在心上。
次日傍晚,赵有宝睁开了眼。
陆潇立于床前,赵有宝慌忙起身行礼。陆潇叫他不必多礼,只管说三天前出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赵有宝一壮实汉子面上露出难色,挠头道:“大人,属下也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出府前还好好的,刚纵马跑了一里路,属下这脑子里就跟乱了套似的,没跑几步就不省人事了。”
他坚持掀开被褥,跪着请罪:“大人请重罚属下!属下未能完成任务,跑丢了马,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属下愧对陆大人!”
赵有宝一向憨厚,不然陆潇也不会从一行侍卫中挑了他去送信。眼前这汉子着实不像是在撒谎,陆潇叹了口气:“你好好歇着吧,此事本官自有决断,不怪你。”
赵有宝连连磕头,陆潇拦不住他,便不再留在此处。
他显然是在出府前误服了同陆潇当日一般的药剂,出城不久后便发作昏迷。三日前的事了,陆潇若是在府衙内询问盘查,必定惹出一番是非,还得不到结果。可究竟是谁在阻拦他的私人信件,阻拦之人又和曹青云,亦或是曹福忠,二皇子有什么关系。二皇子分明已前往宛州,更不可能腾出手来折腾他。
陆潇百思不得其解,挥去脑中重重疑虑,现下惟一能确定的是,这云州府衙定有蹊跷。且府衙里的内鬼,正处心积虑拦截他与长安联系,官驿私人两条路均是走不通。
小叶子端着茶点进来,小小孩童不知陆潇在烦闷什么,但总能察觉到主子心情不豫,想让他开心些:“公子,这是后厨新做的千层酥,你尝尝罢。”
陆潇向来不会和自己的食欲置气,随手捻了一枚,尚未尝到味儿,霎时滞住了。他缓缓勾起笑容,任甜腻气息在口中停留,面上愁容一扫:“小叶子,这千层酥做的不错,吩咐后厨明日再做些来。”
小叶子见他脸上带笑,欢天喜地地应了:“哎,奴才这就去!”
宁淮最爱看的便是市井杂谈,其中不乏各类奇技淫巧。宁国公自然是不许他读这些杂书的,宁淮的至宝们则都安置在陆潇的书架上。陆潇平日无聊,也常常跟着宁淮一同翻阅那杂书,他这一走,那些书册都留在了长安的家中,家门钥匙也留给了宁淮一串。
端上来的千层酥则提醒了陆潇,他曾读过的一册书中记载了许多鸡肋的物件,如灰陶杯、选仙钱等,式样精巧,却又没什么用。其中亦提到过,将纸张剖开做夹层。
陆潇不能确定宁淮是否能领会他的意思,然距宁淮回信尚有个几日,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来试验此法是否可行。
纸张本就轻薄,陆潇竭力回忆那书中记载的步骤,先寻了一碗冷水,将信笺泡开,用刀锋轻轻划开纸张。其间仅是信笺就泡坏了近百张,陆潇整日钻在书房内,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教他将那信笺一分为二。
陆潇不敢冒险,怕再加一张进去纸张变厚,引人生疑,就在那其中一张上写下:“宁淮亲启,等候回信的时日里,我与兄长去寻了旧日住处,心中感念颇多。尔后俗务缠身,终于收到回函,有些话不得不吐。二郎须知国公所为一切皆是由于关心你,务要认真练字念书。不觉间长安也已变作旧地,离开长安近两月,唯有寄予二郎寥寥数语,方能宽慰一二。望不日能重返长安,与友再聚。另赠云锦两匹,可做床帏,亦可作被面。”
陆潇自己都不忍心再拜读第二遍,迅速在另一张薄纸上印了三个墨点,待墨迹完全晾干,用浆糊将两张薄纸复又合二为一。从外观上看来,的的确确是一张普通的信笺,任谁来看都瞧不出其中机巧。
他在心中求神拜佛,寄希望于宁淮能够从这封完全不是他的口吻的书信中领会其意。
这回仍然是走的官驿,小叶子瘦小的身躯捧着一个布包裹,里边装着云州特有的云锦,连同书信一同交到驿使手中。陆潇长吁一口气,但愿这次能顺利寄出去。
不做地方官不知,地头蛇是谁暂且按下不表,原以为到了地方不用每日朝会,能自在些,如今身陷囹圄方知长安有强龙镇压,至少不用受这地头蛇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