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无色（十二）
“我只是一个修行人的化身,一个体验红尘的道具。我的存在，我感情、记忆，七情六欲,都只是……”
宋蕊停顿片刻,露出一点苦笑：“都只是另一人的养分罢了。”
重延垂下眼。
她一时不知如何说,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自己身上，重延恐怕会疯了。可是，宋蕊控诉的那个人,是她的师尊。她还记得师尊对她的每一次笑容，纵容着她的一切。
那样一个温柔的人……
重延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宋蕊哼笑着，她眼中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看着重延：“你后悔了？”
重延沉默,她摇了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宋蕊就发出哈哈的笑声。
等到宋蕊笑够了,房间里也就跟着安静下来。重延扭头去看地面：“你把这些告诉我,你又想如何？我是绝不会对师尊行什么不敬之事的。”
宋蕊笑出声：“你自己就抱着大逆不道的念头，还要做什么不敬的事。最不敬的，怕就是你这个不孝徒弟吧。”
重延面上一红，她咬着牙：“那不一样。我是，我是绝对不会损害师尊的。”
宋蕊摆了摆手：“我跟你说这些，其实也没想过如何。她死了,我也活不了,虽然我也没想着要活。但是你毕竟是惊羽的转世。”宋蕊低声说道,“看着你傻乎乎的一头热的样子,我就是有些不忍心罢了。”
重延心头重重一跳，她知道,宋蕊接下来说的话，或许不是自己想要听的。可是，也是自己应该要听的。
“她没有感情，她用化身体悟红尘。从我开始，化身有两具，我是第一具，说是成功也是成功，说是失败也失败，因为我不想再经历红尘了……我甚至试过自杀，于是她让我闭了死关。”宋蕊指了指自己，“她每一次都会遇到惊羽的转世。或是友情，或是爱情，又或是一段师生路。每一次，最美好的是她，最难过的，也是都是她。无论重来几次，都是她。体悟让她修为快速上升，同时也让她格外的痛苦。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
重延垂着头，她的手指轻微的颤抖着，她用力的蜷缩着手指，像是攥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宋蕊停下来，她有些担心的样子：“你还要继续听么？”
重延抬头，她的眼角处沉着一片红，说不上是生气还是难过。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没有感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喉咙里滚过了石头，沙哑得难听：“你已经说到这里了，又做什么惺惺作态的样子？你不就想都说出来么？”
宋蕊扁了扁嘴巴，声音压得很低，但重延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这么凶，我的惊羽可舍不得对我这么凶。”
重延张了张口，她心头仿佛真的升起了一点不舍，好像有极为亲近的什么东西在拉扯着自己，让她不要太过分。重延只好闭上嘴巴。
宋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所以她把这些感情都封在了化身的身上。只有记忆和感悟在本体那里。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会做错误的决定。”
重延原本挺直的后背，陡然垮了下来，而宋蕊则站起身，拍了拍重延的肩膀：“你不要相信她。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也好，惊羽也好，我也好，都是她可以随手抛弃，助她感悟的工具罢了。”
说完这些，宋蕊就走了出去，或许她也知道，应该给重延一点时间消化。
没有感情……
重延躺在床上，她难得的没有打坐。在思过崖的日日夜夜里，她每日都在打坐，炼化己身，日夜不停，从不敢有丝毫懈怠。而现在，陡生的疲惫席卷了她。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连修炼都变得有些乏味起来了。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宋蕊选择坦白的时机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她想起宋蕊看向她的目光，是很认真那种：“我怕我说不出来。每一丝自由都很宝贵。虽然你不是她，但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这样的感受的。”
那瞬间，重延的心头轻轻的跳动了一下，仿佛是无声的回应。
这天晚上，重延做了个梦。
梦里灰扑扑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模糊久远的砂，它们模糊了很多东西，人影，街道，天空，都是灰色的。但只有一个小姑娘是鲜活的，彩色的。她冲自己笑，脸很瘦，可是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就鼓了起来，显得很圆很可爱，眼睛都弯起来，好像总有许许多多开心的事情。
她也冲自己哭，哭得时候很丑，眼泪哗啦啦的，像是开了闸的水，止也止不住。
“呜呜呜，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女孩冲她喊，特别的大声：“一定要等我啊！！”
她冲小女孩笑：“好啊。我们拉钩盖章。”
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等到她一路回到都城，等到她身形渐渐抽条，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等到身边人成亲。
等到……
乱军破了城，她和许多人在战场上，战场上尸横遍野，她其实也不是好人，但在那样的时候，其实也想不到什么太多的事情，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都不想了。巨大的神机弩撑着她的身子，她觉得很累，身上也很痛。
她看着天空，想起小姑娘哭泣的脸，只觉得有些遗憾和可惜，她没有能达成约定。
只是在黑暗侵袭的那瞬间，她看到一个女人从天而降，站在自己身边。
虽然她们长得并不一样，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女人：“我……等到了吗？”
女人看向她，目光中闪动着她不熟悉的光芒，她朝女人伸出手，染血的手指在她眼角轻轻一划，没有擦干那一点荧光，却为她染上了艳红。
“可惜啊，我失约了，如果，如果有下一世……”
如果有下一世，或许她也可以修行，会自己来找她，不用她去找自己。她想，自己总会找她的。
黑暗笼罩住了她，但她并不觉得很冷。她似乎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摇摇晃晃的，摇摇晃晃的去往一个安稳的所在。
重延睁开了眼睛，她还是有些迷迷瞪瞪的。
修士几乎不会做无关紧要的梦了，这个梦，也或许就是惊羽的记忆。重延坐起身，窗外已经大亮，但是没有日光。外面似乎是个阴天，空气中有些微的凉意。
重延推开门，门口站着宋蕊。
宋蕊闻声转头，目光看向她。那恍惚间，重延梦中那个哭得呜哇呜哇的脸就和宋蕊重叠起来。让重延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重延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一句“小丫头”似乎就要脱口而出。
“无行不见了。”